第60章 泥菩薩(12)

河神堅持要追,但藺懷生勸住他。

“我們一無所知,汪旸和趙遊在這,怎麽知道不是調虎離山之計?”

河神全不強勢,隨即說:“好,聽你的。”

藺懷生對三人說道:“剛才那幾個人尋著光來,顯然是想找人,但見到我以後卻驚慌失措,看來他們的記憶是接著白天裏從菩薩廟逃出去的事。”換言之,藺懷生猜測骷髏狀態與正常時候的村民是彼此割裂的,並且作為骷髏時他們很可能並無意識。

有其他的人的附和時,藺懷生也不會遺漏河神的存在。甚至即便河神沒有言語上的回應,藺懷生也能通過胸腔裏屬於對方的沉著心聲,感知到河神的情緒與態度。河神讓菩薩長了一顆“心”,所以他就好像是最完美合拍的伴生,無論藺懷生說什麽、做什麽,他都毫無異議。

河神睨著眸光,冷冷地看向周遭漆黑的密林深處。

“我們先回去,只要那條河在,就沒有什麽能逃出這座大山,總有機會捉一個來看看到底是什麽鬼東西。”

眾人心事重重,後半程不再有交談,連背神像而最吃力的趙遊也咬著一股勁提速。遙遠處,菩薩廟是山間唯一的溫暖,亮著暖黃的光芒候人歸來,而廟內也有人始終在等。

藺懷生他們還未靠近,門檻邊就已立著一人。渾身黑衣的人平日裏活得像道影子,唯有在燃燈的夜裏,發現他也的確如影子一般始終默默陪伴。

隋凜險些都要邁出菩薩廟的門檻,他太著急了,藺懷生沒想到一回來就要為他揪心,披帛飛去,訓教地拍了一下虔徒的膝蓋。

“隋凜,不許出來。”

隋凜要多聽話就有多聽話,人不可以出來,那就只有手死死地扒著門框,眼睛也一瞬不肯移地盯著菩薩。他的眼裏只有菩薩。

趙遊卸貨一般地把木箱子放在菩薩廟的廊下,汪旸幫忙搭了把手。

趙遊撞了下汪旸的肩:“他真的看都不看我們的……”

說著,趙遊半是疑惑半是試探,期期艾艾地問汪旸:“信奉神明……需、需要這麽虔誠才行嗎……”

汪旸沒說話,趙遊聳了聳肩,也不再自討沒趣。

“好了好了,快先讓我們進去。”

趙遊一路上背著神像,儼然已經把神像當成一個絕世之寶,沒真正進到菩薩的法場裏都不算心安。

隋凜滿心滿眼只有菩薩,他替藺懷生接過傘、提過燈,低語道:“您一路上還好麽?”說話間,他自然地側過身,才叫其他人看見廟裏此時的景象。

村民們正與李清明討論著什麽,而廟中竟然有一只綿羊,細聽他們的談話內容,儼然全圍繞這只活物,而羊卻依然自在地在廟裏踢著蹄子。他們聲音如此之激烈,隋凜竟可以置若罔聞,虔誠得讓人動容,還有一絲害怕。

“我們餓了一天的肚子了!”

“是啊,這裏頭什麽也沒有,雨要是一直不停,這麽多人怎麽辦?”

李清明立於眾人質問中,卻不動如鐘,只在看到藺懷生回來後才有了神情變化。

“菩薩回來了。”

他溫柔如徐徐春風。

眾人訥訥,這才發覺他們爭執過了頭,連藺懷生他們回來也沒有發現。

藺懷生看著那只羊。小羊全然不知自己即將可能面臨的遭遇,和走投無路歇斯底裏的人類相比,它有一種無憂無慮的快樂,它還會眨眼,只是眨得很慢,叫人看清它細密而長短有致的睫毛和溫順的眼神。

藺懷生問:“怎麽了?”

李清明略有些無奈:“大家餓了一天,想拿這只羊填肚子。”

“你們出去捉的?”

眾人搖頭,各自一句地穿插說著。

“我們哪裏敢,是這只羊它自個跑進來的,也許是躲雨吧……指不定就是從前誰家養的羊,運氣好,沒叫洪水吃了,一路到了菩薩廟,就和人似的進來躲雨……”

汪旸跟上來,嗤了一聲:“你們想說的是自己運氣好吧,廟裏頭空空如也,餓了一天肚子,好不容易來了一只羊,是老天不絕人之路,特地給你們送來的饋贈。”

汪旸向來言辭犀利,嘴上難聽話不少,村民們被他說得面紅耳赤,但心裏原本面對神明的膽怯與敬畏卻隨之減少,他們目光雖還閃爍不定,卻亮得有些逼人,時不時地看向菩薩和河神,仿佛來向神明討一個公正。

“難不成我們得活活餓死在這?多久了,多久了,我們扒拉著門縫往外頭看,這雨從來就沒有停過……”

“神們都走了,把我們剩在這裏,說是保護,可這裏陰冷又沒有食物,我們全在熬啊……”

他們一個個頭全垂著,放眼望去,只能看到這些人的額頭,而額頭上布滿了如幹涸河道一般的皺紋。即便沒有這場慘絕人寰的洪水,這座大山裏的人們也世世代代艱難求存,這片土地仿佛從來沒有善待過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