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

夜涼如水,屋裏輕輕抽噎聲伴隨著潮濕的晚風,在陸玨心上下了一場雨。

婉婉沒有怪他,半句都沒有,但埋在他懷裏哭了很久很久,她大抵是怨自己,怎麽如此後知後覺,至親之人就在眼前都沒能認出來。

看她把自己哭得嗓子沙啞,雙眼通紅,陸玨心裏一陣隱隱的疼,倒寧願她一股腦兒把怨氣都撒在他身上。

手掌緩緩拍著小丫頭的後背,他沉默地嘆口氣,片刻後低聲問:“乖,不哭了,小糖豆還願意相信夫君嗎?”

婉婉抽噎地氣息都不順,沒有力氣說話,只腦袋抵著他胸膛蹭了蹭。

至親之人都已故去,夫君和哥哥便是婉婉在世上最重要的人,哥哥如今身陷囹圄,她唯一可以信賴依靠地便只有夫君了,又怎麽會不相信他?

“那夫君答應你,一定會將哥哥平平安安地還給你,好不好?”

婉婉聞言沒說好不好,而是從他懷裏擡起頭來,啞啞地糾正他:“哥哥和夫君都要平安,你答應我這一件事便好,行嗎?”

她從不會懷疑夫君,但那些壞人如此不擇手段,她是真的很害怕,怕夫君為了兌現給她的承諾而受人掣肘,出現意外。

婉婉是個貪心的女孩子,哥哥和夫君,她一個都不想失去。

陸玨垂首輕吻小丫頭紅腫地雙眸,將她的眼淚都吮幹凈,溫聲哄著,“我答應你。”

翌日清晨照看婉婉用過早膳,陸玨便還要外出。

他事務多,婉婉哪怕再無精打采,也好歹聽話將碗裏的粥都用光了,不想教他忙著公事之余還要為她的身體操心。

如今南地鹽務那個大一個漏洞,魏國公府想將私通匪徒、其心必異的黑鍋一並扣給靖安侯府,將人置之死地,當真宛如跳梁小醜。

不過他們跳得過高也罷,陸玨正好抽了那根梁,徹底教其摔得粉身碎骨。

鐘宅外有人前來求見時,陸玨已離開外出,婉婉正在家裏對著小佛像跪拜,為哥哥和夫君祈福,試圖請諸天神佛保佑他們平安。

臨月前來回稟,說:“門口的侍衛在外攔住了個女人,說是想見您,還拿著咱們侯府的令牌呢,您要見見嗎?”

鐘宅內外都有身手高強的侍衛把守,婉婉也不怕對方生事,便教臨月去將人請了進來。

來人進屋裏一瞧,卻是先前曾見過面的宋眠。

宋眠自得知城中的告示起便焦急不已,但臨到真正見到婉婉,卻又難言半句。

她只記得鐘牧臨走前都還為小妹著想,不肯顯露身份打攪小妹的生活,而自己動用了靈州所有的人脈都無法探聽到鐘牧在獄中的消息,這一遭前來,卻是要把鐘家的傷疤揭開……

正不知如何開口之際,婉婉便已好似看出了對方的躊躇。

“嫂子不必避諱,我已經都知道了,”她上前,握住宋眠的手,“也請嫂子暫且稍安,夫君會全力保兄長無恙的。”

宋眠看得見她眼底深深的青色,至親之人危在旦夕,還叫她反過來安慰自己,宋眠自覺慚愧。

“你既然都知道了,便叫我的名字吧,我擔不起你一聲嫂子。”

婉婉一時稍怔,倏忽聽明白過來。

於是那些原本還為兄長這些年至少還有相愛之人、有溫情相伴所生出的些許安慰,頃刻間也蕩然無存。

兄長這些年都是孤獨的。

她在盛京錦衣玉食時,兄長一人一劍隱姓埋名,便背起了全家的血債。

婉婉仍舊記不起當年的情形,如今說來她應當是幸運的,從前忘記的記憶,無論好壞,她都已然徹底想不起來。

可哪怕是陸玨仔細修飾過的言語,旁觀者一般避重就輕地描述,也足夠教她從心底裏生出無盡地悲痛。

鐘家整整一百三十六人啊,只存活了她與兄長兩人。

在婉婉前塵盡忘,只管待在祖母與夫君的羽翼、疼愛下無憂無慮的日子裏,這些仇恨、重負,全都由兄長獨自背負。

他累不累呀?

婉婉的眼圈一霎那間便紅透了,整個人的心都好似被一只鋒利的爪子狠狠握住,她捂著心口,幾近透不過氣來。

宋眠嚇壞了,連忙前來扶住她。

素手搭在婉婉纖細的皓腕上時,宋眠無意摸到她的脈象,不知是摸到了什麽,眉頭稍皺了下,但也只是稍縱即逝,很快便又摸不到了。

“給我說說兄長吧,宋姐姐,你給我說說他的這些年吧……”

婉婉緊緊捏住她的手,宋眠只好暫且先收回思緒。

她扶著婉婉先往軟榻上去坐著,而後娓娓道來,這些年與鐘牧實則寥寥無幾地幾回見面,從一線痕跡中,便得以窺見他過去那些年的經歷。

榻上小桌一縷幽幽的檀木香,裊裊飄了小半個時辰。

宋眠的話音淺淡,後來又道:“你哥哥不想教你傷心,也從未覺得你忘記過去有何虧欠,他只會為你的快樂而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