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銀圈(第2/2頁)

他仰頭看著那人,居然心虛,發怕,因為他心中偷偷幻想過無數次在對方家裏生活的情形。這當然是很不禮貌的。

可那人很和善。他發現了晉琺,就低頭朝他笑笑,拄著手杖頗有些為難地往山上爬。

晉琺回頭看了看,一只母雞咯咯叫著,被困在樹杈間,徒勞地拍打著翅膀。

原來他是來尋自家母雞的。

晉琺爬樹很輕松,三兩下爬上去,將那只母雞逮了下來,交到樓家主人的手裏。

那溫和寬厚的大人,又朝他笑了笑,說:“謝謝你啊,你也是小水鄉的孩子吧,叫我樓叔就好啦。”

樓叔。這個人似乎身上自帶著一種安全溫暖的氣息,晉琺看著他走遠,仿佛那股氣息也跟著消失了。

以至於晉琺被爹拎著棍子追得到處跑,逃到胸口發悶,喉嚨腥甜,喘得上不來氣時,已經無法思考的腦袋中唯一能想到的安身之所,竟然是記憶裏那個紅漆門,土磚墻的糧倉。

他拔腿往那邊跑,門居然朝他打開著,那一刻晉琺簡直覺得自己是被庇佑著的,拼命沖進裏面去。

他人小個子矮,在谷堆的遮擋下,滾進門裏,也沒被人發覺。

就是在那時,他見到了樓雲屏。

這才是真真正正樓家的孩子,瓷一樣的皮膚,眼淚大顆大顆地滑下去,像是水珠經過玉瓶一般,眼睛又黑又潤,小臉圓圓的,在黑暗的谷倉裏,像一枚小小的圓月亮。

她的手腕,腳踝,都圓潤潤的,各自掛著兩個銀圈子。

銀圈子是圈住小孩子,叫小孩子長命百歲的,晉琺知道。

他從沒戴過,但聽人說過,這種銀圈子是給剛生下來的小孩子才戴的,畢竟,孩子長大以後,身量長得快,之前戴的銀圈子太小了,就戴不了了。

可是她身上的銀圈子都是剛剛好的,一定是常常去打,常常去換。

這麽大了,手腳都還套著銀圈,她爹娘一定很疼她。

晉琺有些不大敢看她。

可是後來,卻忍不住地偷偷跟著她。

就像曾經躲在山包上看樓家的谷堆一樣,晉琺偷偷地跟在樓雲屏的身後,看她笨笨地爬樹,喂小雞,躲在樹蔭底下睡覺時,蝴蝶停在她的鼻尖。

晉琺凝望著她,察覺到了之前凝望谷堆時得不到的新鮮樂趣。

她從沒有發現自己,晉琺也從來不敢靠近。

她是生下來就幸福的人,是飽受關愛的人,和他這種人,晉琺總隱隱覺得,是不一樣的。

他曾經花整整一個下午來妄想,也不敢想象他可以得到這麽多的疼愛,但樓雲屏真真正正地,全部得到了。

他喜歡看她笨而無畏的樣子,卻又害怕看。

他覺得,她就好像月亮,會映照出他所有貧瘠而掙紮不脫的樣子。

直到有一次,晉琺跟著她,卻看見她和田小二走在一起。

兩人不知道在說什麽,嘰嘰喳喳,臉頰都被曬得紅紅的,有說有笑,並肩走在田埂上。

那一瞬間,晉琺胸腔裏湧上一股極難克制的酸澀味。

像是他偷吃了缸子裏還沒腌好的酸角,酸得頰酸耳脹,又被娘給當場逮住,打得渾身發疼。

田小二,憑什麽?

田小二家比他家還要窮,而且田小二還長得醜。

晉琺回去翻來覆去地想了一晚上,第二天,他又偷偷跟著樓雲屏,手裏捏著一片薄薄的石子。

等樓雲屏終於走到河邊,打算挽起褲腳下水摸魚,晉琺便伺機沖上去。

他看了樓雲屏一眼,舉起手裏的石子……打了個水漂。

那片石子好像長了眼睛一般,在水面上劃了一道彎曲的線,一共彈出十五個漣漪。

他聽見樓雲屏驚呆的吸氣聲。

晉琺嘴角忍不住露出一個竊喜的笑容。

田小二都可以跟在她身邊,他當然也可以。

他還能比田小二跟得更緊,畢竟,他會打水漂。

從那天開始,他正式成了樓雲屏的跟班。

當他發現,樓雲屏和田小二說話,只是為了跟田小二一起去抓蟋蟀的時候,晉琺就包了那一整個夏天的蟋蟀、蝌蚪,還有蟬。

樓雲屏再也不用爬樹,因為晉琺會把他看到的、她想要的全都捉過來送給她。

晚上,樓雲屏分給晉琺和田小二一人一塊糖,三個人一起坐在屋檐下的石階上,吹晚風看星星。

晉琺斜眼看著田小二,覺得現在既用不著田小二捉蟋蟀,也用不著田小二幹別的,不知道他為什麽還在這裏。

但是樓雲屏不準他把田小二趕走,因為樓雲屏說,他們是朋友。

蛙聲陣陣,晉琺躺在身後的地上,後腦枕著疊起來的手心。

朋友。

他忽然不想在樓雲屏身邊僅僅當一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