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銀圈

永昌伯府。

晚間點起了燭燈,身材修長清瘦的男子在桌邊翻著敘論,指骨分明的手圈住白瓷杯口,端起輕抿一口,又放下。

一旁的管事小心翼翼替主子添著茶水,猶豫了許久,終於問了句:“二爺,難道,您真要替表少爺去謝家說媒?”

晉琺長眉微挑,沒有擡眸,卻是淡淡問:“管事覺得不妥?”

管事擦了擦額角,他也是晉府多年的老人了,自從這位二爺承爵後,他就跟到了二爺身邊。

這麽幾年來,他有時以為自己已經摸透了二爺的喜好,但有時候,又覺得自己從未了解過二爺的脾性。

被這麽反問一句,管事原本肚子裏有一堆的話要說,此時卻又打了個退堂鼓。

也不知道,是該說,還是不該說。

可見二爺放下了書,好整以暇地看著他,他要是不開口,也還是下不來台。

管事只好咽了咽喉嚨,道:“老奴不敢亂說主子的事,只不過,那日的情形,老奴看得真切。表少爺年輕氣盛,剃頭挑子一頭熱的時候,也是有的。”

晉琺勾了勾唇角。

“你是說,你也覺得那位謝姑娘對玉祁無意?”

管事哪敢這麽說,剛想再多辯駁兩句,卻喉頭一頓,聽見這個“也”字,來回在腦袋裏打轉。

也覺得?誰還這麽覺得,難不成,是二爺他自己……

晉琺目光重新落回書卷上,淡淡道:“此事你不必憂心,我自有主張。我既然已經應下了玉祁,就得替他去看看,那位姑娘究竟適不適合做晉家未來的主母。我自然,會好好兒看看。”

主子已經有了定奪,管事當然閉上嘴。

等一盅茶倒完,管事收了茶盞,將一旁明燭蓋上燈罩,勸道:“二爺,該歇息了。”

晉琺點點頭,起身離開桌邊,又簡單漱了漱口。

管事已經退下,窗外月圓如玉盤,在深藍絲絨似的天幕上,熠熠生輝。

晉琺還沒有什麽睡意,頭腦清明得很,卻也不打算再繼續思考公務,站在窗邊沐浴著月色,幽幽出神。

京城的月懸在雕梁畫棟之上,照耀的是一方繁華城鎮裏毗鄰而居的人家,而鄉下的月照耀的,是叮咚流淌的山澗,連綿的低矮房屋,還有在夜風中像打著鼾一般輕輕搖曳的農田。

晉琺曾經在那樣的地方住過的。

離京城很遠的一個小地方,名叫小水鄉。只不過是因為有一條河從這裏經過,所以得名。

小時候,晉琺常常站在水邊想,若是這條河枯竭了,或者,山土崩塌,致使河流改道了,從此小水鄉不再有河,這個地方又該叫什麽呢?

小水鄉的人,又該叫做什麽地方的人呢?

但是,小水鄉的河從沒有枯竭過,小水鄉的其他人,也從來不會去想這樣的問題。

他們生在這裏,便理所當然地一輩子住在這裏,從不考慮小水鄉會變化,也不考慮更名換姓的事。

小水鄉的人,說懶也不懶,畢竟這裏的民俗不養懶漢,若是有誰想要靠偷瓜摸棗過活,一準會被趕出去。

但要說多麽勤勞,絕大部分的人都是算不上的。

晉琺記得,在小水鄉有許多人家,門外掛著許多半新不舊的桃符、模樣簡陋的剪紙,這都是他們打算拿去集市賣的。

在集市上,這種東西最好賣,只要說兩句好話,一直跟著人不放,總有心善的,或者不耐煩糾纏的,會從他們手中把這些跟精致沒有一絲關系的東西買了去。

小水鄉很多人以此為生。

晉琺以前住的樊家,也是如此。

但有一戶人家,格外不同。

晉琺從很久以前,很小的時候,就對樓家感到好奇。

大早起來,其他人的屋門都半開半關著,唯有樓家的大門,是全敞開著。

直到晌午,還有許多人家的門扉開一半,合一半,像曬蔫兒了的麥葉,快要枯死似的搖搖晃晃,偶爾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主人家大約就是在屋裏躲懶,或者,在榻上賴著還沒起來。

可樓家的爐灶往往已經在此時燃起來了,煙囪往外排著噴香的、誘人的氣味,漆紅的大門,緊實的土墻,這幅畫面大約成了小水村許多孩童幻想中神秘又向往的“仙境”。

樓家的房子,跟他們家的房子那麽不同,整潔,漂亮,也看不出哪裏華貴,卻永遠散發著熱鬧溫暖的煙火氣。

很多人都偷偷想過,如果能當樓家的小孩,就好了。

晉琺也這麽想過。

他不止一次地站在山包上,偷偷朝下看著樓家的屋頂。

晉琺從小比別人要聰明,他分辨得出來,樓家不僅有主屋、禽舍,還有一間幹凈的倉房。

那倉房管得很緊,只有鑰匙才能出入,大約,是樓家最安全的所在。

有一次,晉琺又咬著草根跑到山包上去發呆,卻冷不丁撞見了樓家的男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