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豆蔻

幾個人聚在一起時,偶爾也會討論以後再長大些,要做什麽的話題。

但這個問題,往往只有樓雲屏一個能答得上來。

“我要跟著阿爹,去走街串巷賣油餅,阿爹說,我賣出去掙的錢,可以讓我去買糖葫蘆。”說著,樓雲屏還咂咂嘴,好像已經嘗上糖葫蘆的樣子。

田小二摸摸後腦勺,有些猶豫地,支支吾吾說:“我,我不知道我以後能做什麽。我想,如果能像李大正那樣,就好了。”

李大正是小水鄉裏另一戶人家的兒子,比他們大幾歲。

李大正的爹在村口替人修馬蹄,常年提著一個籃子,裏面鐵器、鐵具撞在一起,咚哩砰啷地響,沒有人敢惹他。

修馬蹄大約很掙錢,畢竟養得起馬,跑得起長途的,都是常年在外的行商,本身就富庶,而且他們看重馬,所以給酬金時,也給得豐厚些。

李大正以前年紀還小的時候,在小水鄉裏就是霸王,後來他跟著他爹出去打馬蹄,漸漸跟小水鄉的孩子疏遠了,反倒叫這些曾經被他欺負過的孩子們暗地裏崇拜起他來。

如今代替李大正在小水鄉橫行霸道的,是李大正的弟弟李二虎。

李二虎有爹,有兄長撐腰,更加沒人敢不聽他的話。

李家能掙錢,對他們來說,很遙遠。可是當相熟的、差不多年紀的李大正也變得能掙錢,就叫他們羨慕不已。

讓他們原本小小的心裏,也生出了一些對未來的渴望。

聽著田小二的話,晉琺和樓雲屏都沒有做聲。

他們知道,田小二家沒有蹄鐵,也不會削蹄的手藝,他是幾乎不可能像李大正那樣,靠打馬蹄掙錢的。

但他們都什麽也沒有說。

因為即便戳破了田小二的這個幻想,他們也無法給田小二提供新的希望,只會白白地讓他難受。

更何況,晉琺連自己要做什麽都想不到,又怎麽能幫別人想得到。

晉琺總覺得,他似乎不屬於這裏,他以後的生活,也不應該拘束在這個小地方。

可是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他從未見過,當然想象不到,只好維持沉默。

沉默在小村鎮少年的心中一天天釀成困惑,十四五歲時,最大的茫然便來源於此。

不過,迷茫是連綿而不起眼的,像是鋪在生活匣子底下的絨布,上面綴著的珍珠、寶石,才是亮眼得讓人整日追逐的部分。

小雲屏整日在田野間跑來跑去,雙瞳黑亮得像黑水晶,沾了汗珠的鼻尖被陽光一照,熠熠生輝。

她教晉琺和田小二吃一種圓圓的糖:“先舔中間,留外面一圈……然後含在嘴巴裏,吹氣。”

他們照做,從糖裏發出了口哨一樣的聲音。

小雲屏笑得見牙不見眼。

那時候他們好像常常察覺不到樓雲屏是女孩兒,直到有一個夏夜,村子裏辦廟祭,晚上所有人都出來集會。

晉琺踮著腳,在人群中找著樓雲屏的身影,終於看見她踢踢踏踏地走出來,平時盤成圓圓發髻的長發披在身後,如水匯成瀑,前額的覆發很蓬松。

她大約是剛沐浴過,換上了跟白天不同的衣裙,裙邊上繡著白色小鳥的圖案,腳上的丫頭襪覆蓋著腳踝,被裙擺遮住,木屐踩在傍晚下過雨的泥地上,輕靈地踢踏著,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

晉琺看得有些癡住。

他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咽了咽喉嚨,朝著樓雲屏走過去。

剛走到樓雲屏面前,還沒有開口,旁邊卻躥出一個人影。

又是討人嫌的田小二。

晉琺本來已經習慣了他的存在,可現在又覺得他礙眼,剛皺了眉,又聽田小二竟然開口說:“屏屏,你真好看。”

樓雲屏愣住了,晉琺也僵在那兒。

樓雲屏眨眨眼,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她覺得自己跟平日沒有什麽不同,有些摸不著頭腦地問:“你說什麽?”

田小二又重復了一遍。

這一回,分明晚上都沒有太陽,他依舊臉膛發紅。

樓雲屏也有些赧然了。原先他們都是沒什麽區別的小孩子,田小二的這一句誇獎,倒突然讓樓雲屏意識到,他們當然是有不同的。

晉琺看著樓雲屏那平日從未顯露過的羞赧神情,喉嚨中有如火燒。

她很好看,可這樣的神情第一次展露出來,竟然是為了田小二。

晉琺從此不大愛跟田小二說話。

田小二雖然遲鈍,但也不是完全沒知覺,他發現玩伴似乎對他生氣之後,就漸漸地識相,盡量不再靠近了。

晉琺心中竊喜,一邊覺得田小二還算有眼色,一邊更加費盡心思找來好玩的東西,占據樓雲屏的注意力,叫她不容易想起田小二。

可有一天,他們撞見田小二被人圍著打。

帶頭田小二的是李二虎。

李二虎比當初他哥李大正更加囂張,帶著一群人,把石頭、濕泥往田小二身上扔,濕泥的印痕留在田小二身上、臉上,像汙穢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