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鹹鼠(3)(第3/4頁)

但是,膽量跟沖動在一大堆豐厚的聘禮面前一敗塗地,不管他的表達如何情真意切,結果還是被翠兒媽拿掃把打了出去,邊打邊罵:“你個外鄉人連養活自己都勉強還敢連累我閨女?她爹做生意賠了錢要債的天天來你能幫我們還還是幫我們去死?再敢來找翠兒老娘打死你!”

屋子裏,翠兒爹黑著一張臉,咳嗽得厲害。

翠兒一開始還哭著爭辯,甚至指責父親根本就不該在這種時局下學人做買賣,母親罵她不孝,她又急又氣說不出話來,直到父親咳出來一口血後,一家人的互相攻擊才停止,然後老老少少抱頭痛哭。

他不知道怎麽安慰這家人,但好像剛剛挨打的人明明是他,誰來安慰他呢?

沒有人。

他悄悄離開了翠兒家。

翠兒好幾天沒出現,他也沒有去找她。

又過了幾日,翠兒紅著眼睛站在他面前,那時已近傍晚,寒氣很重,人站在外頭從頭到腳都找不到半點溫度。

光禿禿的土墻外,兩人相顧無言,翠兒都不敢看他,低著頭。

北風囂張,所見之處只得他們兩個活物,世界在此刻尋不到生機似的。

“以後就好好過日子。”他不需要她說話,答案早在心裏,只從懷裏取出老早準備好的東西,那是翠兒從前做給他的荷包,上頭的鴛鴦繡得像鴨子,他塞給她,“也不知買點什麽當賀禮,你自己揣著,看上喜歡的自己買。”

翠兒的手僵硬地像木頭,把荷包推給他,使勁搖頭。

他不收,又推回去:“能嫁得好是好事。天冷,快回去吧。”

翠兒的眼淚越流越厲害,哽咽著想說什麽,但還是說不出一個字。

不用道歉,也沒有怨恨,他摸了摸她的腦袋,送她到這條路的分叉口,只能送到這裏了,以後的路,她要跟另一個人走了。

他微笑著沖她揮手,目送她離開。

蹲在他肩膀的它嘆氣,不是因為他失戀,而是從他的表情判斷這回它還是沒東西吃。這個家夥啊,到底什麽才能讓他哭出來呢?

正想著,一滴亮晶晶的眼淚突然從它面前落下去,它驚詫之余趕緊沖下去一口吞下,擡頭,他無力地靠在老樹粗糙灰黑的樹幹上,身上灰黑的衣裳幾乎跟這棵快枯死的樹融為一體。

第二滴眼淚還沒有出來,便被他用力擦掉了,可嘴角還是掛著笑,仿佛只要不露出難過的表情他就不會難過一樣。

它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飄到他面前用力親了他的臉頰一下:“你可算哭了!”它甚至盼望著他馬上再愛上一個會嫁給別人的姑娘,說不定這樣它一輩子都不愁吃喝了。

總之那一天,小曲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獨自走回去的,當然更不知道身旁有一只興高采烈只差敲鑼打鼓的妖怪。

翠兒出嫁後不久,小曲離開了這裏。

老家是回不去的,祖屋在戰火裏燒了一大半,現在估計全塌了吧,當初出來謀生,還想著等攢夠了錢的時候說不定天下也太平了,那時便能回去把家重新修起來,娶妻生子,然後教孩子讀書識字,但不需要他把所有詩詞都背下來,更不需要他成為神童。

可是折騰了這麽些年,修房子的錢遠遠不夠,天下也沒有太平,並且越來越不太平。

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唯有年齡的增長不費吹灰之力。

從小曲走到另一個老曲的過程裏,他還去參過軍打過仗,軍隊裏起碼能吃上飽飯,可是他不敢殺人,刀比筆重太多,總拿不穩,而且戰場太難看了,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麽多血,那麽多離開身體的四肢,死的傷的堆疊在一起,人命在其中輕賤得連一張廢紙都不如。終於有一天,他跑了,倒也不是怕死,就覺得自己在做一件毫無意義的事,再提不起力氣。跑的時候還帶著個受了傷的小兄弟,才十來歲,看到血還會嚇哭的那種孩子,一路上擔驚受怕地躲藏,實在沒飯吃的時候他趁夜去別人家的果園裏摘果子,末了卻不願當小偷,留了字據說借了多少果子以後必定償還,並且留下了自己的大名。活下來不容易,小傷兵懂事,中途好幾次都讓他不要管自己了,他也動搖過幾次,帶著一個傷兵逃難實在是難,但最終他每次都說行我再送你走一段就走,卻總是送了一段又一段,多走一段離小傷兵的老家就能近一段。小傷兵說家中尚有母親與妹妹,村子周圍的山上四季常綠,花果遍地,還能抓到肥壯的野兔,自己做夢都想回去。他聽得很欣慰,甚至覺得那不只是小傷兵想回的家,也是他想去的地方。

可惜最終的結果,是他們誰都沒能去到那夢裏的家鄉。

小傷兵死在了路上,臨終前糊裏糊塗地喊娘我要穿新衣裳。

他找不到紙錢,把枯葉撕成衣褲的樣子燒在荒地中的新墳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