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絳君(4)(第2/4頁)

一來二去,時光飛快,不知不覺留在洪姑姑這裏已兩年有多,暑往冬來,他幫忙“押”過的婚少說也是大幾十樁,裝模作樣的本事也是越發熟練起來,洪姑姑待他不差,雖是個嘴上不饒人舉止又粗俗的婦人,但也會在趕集時像給自己兒子買衣服一樣仔細挑最好的款式送他,有時還嫌棄街市上賣的鞋子不結實,自己在燈下忙活好幾個晚上給他做鞋子,雖比不上外頭的好看,但確實結實,元宵節時她還親手給他煮一碗湯圓,嘴裏總說的是煮多了分他一點,可湯圓餡兒全是他愛吃的紅糖桂花餡兒。只是從不給他錢,不管得了多豐厚的酬金也不給。

有時候他想,那只老母雞的錢,應該早就還上了吧。可是他卻也從不提離開的事,住慣了洪姑姑家,家裏的每件家具包括他睡的床,乃至院子裏的所有植物與動物,都在他身上種下了深刻的親切感,沒想過離開後的日子,比起冰天雪地的老家,以及動不動就將他往焚爐裏送的天界,這裏挺好,為何要走。

洪姑姑除了喜歡錢,喜歡酒,沒多大毛病。

他不止一次看見她在深夜時抱著酒壺睡在院中的竹躺椅上,一邊看天一邊喝,婦人裏少有她這般海量的,但有那麽一兩回他以為自己眼花,因為在洪姑姑眼角看見一點亮閃閃的東西,她在哭?可是她這樣“健壯”過頭的人,不該是跟眼淚無緣的那一類嗎?

他沒有問,也知道即便問了她多半也是不回答的。來人界這些日子,他多少也明白人類的生活習慣之一,便是將那些不肯與人言的心事,在深更半夜化在夢裏或者酒裏。

他不喝酒,覺得不好喝,他的夜晚只獻給暖烘烘的被窩,不做噩夢時最舒服,像頭吃飽的豬似的一覺到天亮。

不過,他也好奇過洪姑姑到底是施了什麽絕技才讓那些癡男怨女們順利成婚,也想知道她那小盒子裏裝的鹽巴一樣的粉末到底是什麽,但洪姑姑跟防賊一樣始終不肯透露半分。

大概是怕他知道其中竅門之後另立門戶?

不過也無所謂,他只是想要個安穩生活罷了,被迫離開了原住地的妖怪,大多數都只有這個期待而已,他們很少有修煉到頂稱霸三界的野心,跟世間許多普通人一樣,不過是不想漂泊流離,求一心安處度過余生,不要再回到被敵對被嫌棄被隨意處置的過往。

但沒想到的是,終究還是被嫌棄了。

蘇勝就是最嫌棄他的那個。

蘇勝算是他鄰居,家在離洪姑姑家不遠的北面山腳下,比洪姑姑家氣派些,大門上還掛了“震霆鏢局”的牌匾,聽起來能唬人,但實際上來托鏢的雇主少得可憐,經常門庭冷落,以至於蘇勝經常要帶著門下不多的鏢師靠幫人修房建橋這些力氣活兒來賺錢。

聽說震霆鏢局以前還是風光的,在蘇勝爹還在世的時候。他去世後,鏢局便挪到了蘇勝手裏。蘇勝原本不叫這名字,叫蘇勝雪,對,她是個女的。接管鏢局後,她便將那雪字去了,說念起來方便。

可即便聽起來像個男人,世俗的眼光仍將她排擠到很尷尬的位置,沒有多少人會放心把東西交給一個女鏢頭,哪怕她看起來十分真誠且勇敢。這樣的後果,便是老主顧一個個離開,新主顧顧慮重重甚少上門,下頭的鏢師們迫於生計,也逐一離開,如今剩下的,無非是早年一直跟從蘇家且看著她長大不忍離開的叔伯們。但長期如此,震霆鏢局散夥也是遲早的事。

這些都是洪姑姑茶余飯後講給他聽的,因為每次蘇勝帶著她的下手們出去攬活時都要從洪姑姑家經過,每次洪姑姑都會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直搖頭,說好好的姑娘偏要幹這樣的營生,誰若勸她放棄家業早些尋個如意郎君有個依靠,必被罵個狗血淋頭,天曉得這姑娘是不是吃鐵長大的,非要守著那根本扶不起來的家業苦苦支撐。

她覺得蘇勝有毛病,蘇勝同樣看他們不順眼,每次路過,四目相接時,他總能見到她不屑的眼神跟故意轉過去看都懶得多看他們一樣的臉,也不知是為什麽。問洪姑姑,她說在蘇勝眼裏他們鏢局幹的是正當生意,自然看不慣我們這些劍走偏鋒,靠促成姻緣來賺錢的押婚人,覺得我們幹的不是正經事。

想想也多半是這個緣故,畢竟七十二行裏,從來沒聽過押婚人這一行。

如果不是那天洪姑姑讓他去集市上打酒,可能這輩子他跟蘇勝的交流都只能僅限於在她路過時高傲又不屑的一瞥。

那天微冷,下雨,各色紙傘在雨中或快或慢地移動,他一手舉著傘,一手拎著洪姑姑的酒壺,只想著快些回去,地上積水太多,看吧,前天才洗過的鞋子又遭殃了,才一擡頭,不遠處的雨水裏劃出來一個單薄的人影。那是一間堆滿各種貨物的門庭寬闊的商鋪,生意做得很大的樣子。蘇勝是被人直接推出來的,幸好她還有些拳腳底子,勉強穩住了身子,隨後被扔出來的是一摞包得很仔細的禮物,跌在水坑裏,轉眼濕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