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灰燼(第3/4頁)

他想去尋找,想立即擺脫這種被遺棄的恐懼,但僅存的理智將他拉回人間……老師選擇如此決絕的方式離開,已抱死志,他們彼此之間的碎裂之聲已響徹得足夠徹底,足夠走向一無所有的結局。

他必須忍耐。

這種忍耐耗光了他的精神,撕裂他空閑的每一個瞬間。專/制皇權的壓制力越擴越大,陛下的喜怒不定就像是懸在每個人頭頂上的一道雷鳴,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會砸得人粉身碎骨。

當北方的京都寒意褪盡,迎來吹面不寒楊柳風時,蕭玄謙手邊正是幾分無疾而終的尋找結果,他燒掉暗報,如同燒幹凈自己狂躁又流血的心。

那一日,恒王的小世子入宮探望溫太妃。他那個癱瘓眼瞎、苟存性命的五哥蕭玄澤,竟有一位這樣靈巧的世子。而恒王的母親,也是先皇唯一一位沒有殉葬、且沒有殞命的後妃。

蕭玄謙從來不過問後宮,他一無皇後、二無妃妾,對溫太妃也只是表面過得去,實則不聞不問,沒有半分庶母情誼。這個有幸活到最後、而又不幸活到最後的女人,無法見到她的親生兒子,在臨終之前只能牽著小世子的手,淚水縱橫。

小世子跪在她床邊,不知是聽誰的吩咐,在慈愛的庶祖母面前背出了《論語釋疑》,溫太妃猝然擡眸,蒼白衰老的臉上驚現一種恐懼的神態,她用盡力氣地捂住小世子的嘴,勉強、幾乎支離破碎地說:“不要說,不要說,換一個……”

冷眼旁觀的蕭玄謙知道她為什麽會這樣懼怕。

那個“罪臣”,那個不顧一切也要離開、也要“死”在去年冬日的人,他一想起來便滿心熾熱、又痛苦思念得難以忍耐的那個人,最初成名時,便是跟當時的談玄大家辯論王弼的《論語釋疑》。

正因如此,後來作為他學生的蕭玄謙,幾乎已將這些內容倒背如流。比起說是仰慕對方來說,某種念念不忘、而又模糊不清的愛慕,反而才是催使著他一遍又一遍牢記這些內容的主謀。

溫太妃竭力觀察他的身側,發覺這位冷酷莫測的皇帝並沒什麽表情之後,懸心不已地交代了小世子幾句,然後擦幹眼淚,回光返照似的送走他,一直望著那孩子磕磕絆絆地跨過門檻,她才扶了扶散亂的鬢發,對皇帝道:“您會怎樣對他?”

她在名義上是對方的庶母,而在身份上,比之登臨九五的天子,卻又卑如微塵。溫太妃拖著油盡燈枯的身體,坐了起來,將發間的一縷銀絲藏進簪後。

蕭玄謙坐得很遠,面無表情地望了她一眼。

“小世子懵懂無辜,玄澤也早已妨礙不了陛下什麽了。”溫太妃道,“小孩子,不知道陛下的忌諱……”

“什麽忌諱。”蕭玄謙冷不丁地道,“朕有什麽忌諱?”

說不清溫太妃是將死之時的糊塗,還是畢生最後的清醒,她道:“謝帝師。”

這忌諱果然瞬息應驗,這絕無人敢提的三個字,在將死之人的嘴巴裏冒出來,果然攝足了分量。

輕飄飄的幾個字,就如同抽筋扒皮的刀一樣,切膚地劃過血肉。

蕭玄謙盯著她的眼睛:“朕為什麽要忌諱一個死人。”

而馬上將變成另一個死人的溫太妃,卻只是定定地看著他,露出一個很難以形容的笑容,像是施舍、又像是同情,就仿佛在說——你看,你連自己到底想要什麽都不知道。

蕭玄謙的暴怒在頃刻間到達了頂點,而又被掐斷在喉嚨裏。他對於人世的掌控,最多不過是生與死之間,而卻抓不住那只逃離的蝴蝶、那只歸隱山林的鹿,也掌控不了眼前這個——宛若解脫的女人。

這世上最後一個跟先皇有關系的女人,也死在了他的眼前。

他見得最多的就是匯成河流的血、塗滿劍鋒的蕭家的血,那些被譽為皇族的人,總在自相殘殺裏別出心裁,總能在尊貴之身這四個字裏,加上血債斑斑的囚籠。

連他也不例外,謝懷玉走後,他就扣上了汲取鮮血的鎖鏈,被裝進了囚籠裏,以對方的名字、舊事,作為欄杆界限,死死地鎖住了當今天子。即便他有時並不願意承認。

蕭玄謙站起身,看著溫太妃的身軀被蓋上白布,發喪的幡傳遞到恒王府上。他跨越門檻,出現在外面時,眼前布滿了光線之下、折射出來四散的浮塵。

當夜,他的暗樁向他報告了恒王府的反應,短短的幾行字裏,他似乎能遙遠地見到年幼世子的哀哭之聲,還有自己那個五哥緊繃著身軀、在莫大哀痛中沉默不發的面容。

暗報隨著這個愈加空曠的宮闈燃燒成灰。那把刻著“天下太平”的劍,就懸在他處理政務時觸手可及的地方。蕭玄謙望著那把劍時,常常想起謝懷玉將它交到自己手中的溫度,他似乎在那劍身上留下過揮動的痕跡,用此斬殺了唯一有反撲之力的七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