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今冬常下雪,並不常下雨。這還是天步隨三殿下回到平安城後遇到的第一場夜雨。

長夜飛雪,自有它的靜美,然冬夜的雨,淅淅瀝瀝,落地生寒,卻無所謂美不美,只令人覺得煩憂罷了。

天步候在外間,透過茶色的水晶簾朝裏看,見三殿下靠坐在一張曲足案旁,那案上已橫七豎八排布了七八只空酒壺,天步不禁更憂慮了。

今晨,照慣例,三殿下領著煙瀾公主去小江東樓喝茶。趁著三殿下有事下樓,煙瀾找她說了會兒話。煙瀾問她,這些時日,私下裏三殿下可曾再提起過紅玉郡主?天步自然搖頭。煙瀾有些歡欣,但興許也知道此時歡欣不合時宜,唇一抿,壓平了微勾的嘴角,細思一番後,又試探地同她道:“先時見殿下畫紅玉的那幅畫,我還道殿下或許對紅玉……可如今殿下歸京,知紅玉去國遠嫁,卻並沒有什麽反應,可見我之前是想岔了。不管紅玉如何想殿下,”說到這裏,語聲略帶嘲意,“可殿下對她卻是沒什麽心思的,從前與她那些,也只是消遣時光罷了,你說對嗎?”

天步自幼服侍連宋,能在挑剔且難搞的三殿下跟前一聽用就是兩萬年,說明她不是個一般的仙,論知進退和懂分寸,唯太晨宮中東華帝君跟前的重霖仙官能將天步壓一頭。這樣的天步,自然明白煙瀾的那些小小心機和小小試探,故而只是溫和地笑了笑:“公主問奴婢殿下的心思,殿下的心思,奴婢並不敢妄自揣測。”

未從她這裏得到連三確然對成玉無意的保證,煙瀾有些失望,靜了一瞬後,輕聲自語:“烏儺素苦寒艱辛,早前去往彼地和親的公主們俱是芳年早逝,踏上西去之路,基本上已等於送了半條命。紅玉西去,殿下若想將她換回來,自會有辦法。想當年長依身死鎖妖塔,殿下散掉半身修為,也要保她一命,可如今,卻任紅玉去和親了,說明紅玉還是沒有辦法和長依相比。”說完這篇話,她還想了會兒,大約覺得自己分析得很有道理,面上容色重又好轉回來。

可當真是如此嗎?

此刻站在外間守著扶案醉飲的三殿下的天步,卻不這麽認為。

她沒有騙煙瀾,私下裏,連三的確從沒提起過成玉。初回平安城的那一段時日,甚至連她都以為,三殿下從前待郡主的不同,都是她的幻覺。但半月之前,一個偶然的機緣下,她才發現自回京後,三殿下竟然夜夜都無法安睡,幾乎每一夜,都是在房中枯坐到天明。當然她無法肯定三殿下夜夜失眠一定是為了成玉,可若不是為了成玉,她也想不出他還能是為了誰。

失眠的夜裏,三殿下並沒有主動要過酒,酒是天步自作主張送過去的。酒能解憂。她的初衷是希望三殿下能以酒釋憂,憂愁釋了,便能入眠了。可誰知道一開了飲酒的口子,三殿下便一發不可收拾,夜夜十壺酒,直要喝到大醉才算完。醉了他也不睡,反要出門,且不讓人跟著。天步也不知道三殿下每夜都去了何處,料想應該不遠,因為第二日一大早他總能回來。似乎太陽升起時,他就正常了,便又是那個淡然的、疏冷的、似乎並不將成玉的離京放在心上的三殿下了。

子夜已過。天步又覷了眼室內,見那曲足案上又多了兩只空酒壺,料想時間差不多了。下一刻,果見三殿下撩簾而出,天步趕緊將手裏的油紙傘遞過去:“殿下帶把傘吧,今夜有雨,恐淋著您。”

三殿下卻似沒聽到般,也沒接傘,徑直從她身邊走了過去。天步試著跟上去再次遞傘,卻分明聽三殿下冷冷道:“不準跟來。”

天步抱著傘站在廊檐下,看著步入雨中的三殿下的背影,長長地嘆了口氣。

五更。

連三自睡夢中醒來,只聞窗外冷雨聲聲。房中一片漆黑,他在黑暗之中茫然了一陣,微一擡手,房中便有光亮起。妝台梨鏡,青燈玉屏,芙蓉繡帳,次第入眼。是女子的閨房。十花樓中成玉的閨房。他又來到了這裏。

三殿下失神了片刻。

喝醉的人是沒有辦法欺騙自己的,無論白日裏如何壓抑自己,一旦入夜,萬籟俱寂之時,所有關於成玉的情思便無所遁形。自第一夜大醉後在十花樓中她的繡床上醒來,他便明白了一件事,他其實比他想象的還要喜歡她得多,否則夜夜失眠的他,怎會只在躺於十花樓中她的繡床上時方能得到片刻安眠?

但這又如何呢?

他探索過她的魂體多次,得出的結論都一樣:她只是個凡人。就因了他對她的喜愛,他便要誘一個凡人愛上自己,然後讓彼此都走上萬劫不復的前路嗎?他不能。不是不敢,不想,不願,而是不能。

就讓她做一個凡人好了。做一個世世輪回的凡人,固然也會有種種磨難,但比起仙凡相戀她需要承受的苦痛和劫難,為凡人的磨難,著實算不得什麽。他們就當從沒有認識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