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4/8頁)

煙瀾不知道成玉為何會問自己這個問題,因這太像示弱了,如果是她,絕不會這樣貶低自己的自尊。可成玉卻像是並沒有意識到這樣的追問會讓自己在這場較著勁的交談中居於下風似的,也不擔心煙瀾會因此而看低她似的,看她沒有回答,她居然有些焦慮地又問了一句:“你沒有騙我吧?”

煙瀾躺進輪椅中,用那種她極其熟練的冷淡而高傲的目光注視成玉:“我為什麽要騙你?你若不信,可以去問表哥。或者去問國師也可以。”

成玉沒有再說話。她臉色雪白,唇色也泛著白,像受了重創。她端正地坐在那裏,像個精致易碎的冰雕,良久才出聲:“你說你就是長依,可若你才是連三哥哥他心底所愛,那為什麽他要來……”她停了停,像是不知如何定義連三對她的態度,也無法描述連三對她的行為,最後,她道,“為什麽他要對我好呢?”

窒悶感突地襲上心頭,煙瀾不明白,為何被逼到這步田地,成玉依然能讓她感到難堪。她煩悶地緊握住手中的暖爐:“因為我不能完全想起前世,做不了他心底的長依,他對我非常失望。”

長久以來,她都真切地為這件事而感到痛苦,可看到成玉亦被她所言刺痛,身上的痛似乎也減輕了一些,她籲了一口氣,伸出一只手來托著腮,突然發現了這樁事的有趣之處,她笑了笑:“可他越是對我失望,越是不能接受這樣的我,豈不是越說明,他心底的長依無可取代?”

她嘆了口氣,像很為成玉著想似的,安靜而溫和地勸慰她:“放手吧,你和我們是不一樣的,你只是一個凡人,和表哥的這場遊戲,你玩不了,也玩不起。”

亭外飛雪簌簌,成玉的背影在漫天飛雪之中遠去,很快消失在梅林盡頭。煙瀾倚在輪椅中,看著眼前銀裝素裹空無一人的園林,靠著熏籠和暖爐發呆。

與成玉的這一場交鋒,她大獲全勝,她以為她該覺得高興,可心底卻並沒有多少愉悅,反而感到了一點冷意。她不知這是為何。莫名而突然地,她想到了長依。

關於長依的記憶淩亂而散漫,分布在煙瀾的識海中。她其實並不記得長依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但她有一種直覺,長依絕不會如此處心積慮去破壞連三同別人的感情。

她這樣做到底是對是錯?

她有一瞬間的恍惚,幾乎要感到自己卑劣。但她很快為這不夠光明磊落的行為找到了理由:她並沒有欺騙成玉。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話。她是在提醒成玉避開可能遭遇的情傷,其實是一件功德,是一樁好事。九重天上的長依不會做這些事,而她做了,也並不能說明她和長依性子上的差異,只是因那時候的長依,她沒有像自己一樣喜歡連三罷了。

她是長依,是連三唯一的特別之人,她喜歡連三,她這樣做沒有任何不對。

煙瀾一杯接一杯地喝光了小火爐上的暖酒,感到了一點醉意。

夜至三更,萬籟俱寂的時刻,成玉臨窗而坐,一卷明黃的經本攤在膝頭,膝前放了只炭盆。窗戶半開著,廊檐上掛著只羊皮宮燈,昏光中可見夜雪飛舞,而院中的枯頹小景皆被冰雪裹覆,如玉妝成,不似人間之物。

成玉膝上攤開的是本小楷抄寫的《地藏菩薩本願經》。消災祈福就該抄這本經。自住進宮中,成玉已抄了十卷,頭三卷是她放了指血所抄,因聽說以血抄經,許願更靈驗些。但抄到第四卷 ,她就因失血而時常犯暈,只能換成尋常的金泥墨錠。但大熙與礵食在貴丹國土上的最後一戰前,她莫名感到心焦,就又開始以指血抄經,這一卷血經今晨才抄完,此時安放在她的膝頭。

成玉在窗邊發了一陣呆。靜夜中傳來積雪折枝之聲,令她回神。她開始低頭翻看膝上的經書,翻得很慢,饒有興致似的,翻到她因心神不寧寫壞了而重寫的那幾頁,還停了停,認真看了幾眼。但她沒有翻到最後就將整本經書重新合上了,伸手將它遞到了炭爐的火苗上。

這件事想想是有些可笑的。除了開先那兩卷幌子似的為太皇太後、太後、皇帝和貴丹之戰而抄的經,她住進宮裏來抄的所有經書,都是為連三的安危而向神靈祈福。但連三其實根本不需要這些。他是水神。他不是凡人。一場凡人之間的玩鬧般的戰爭,並沒有讓他放在眼中,亦不會讓他身涉險境,當然,他也不需要她為他抄經祈福。

煙瀾說的那些話,她沒有全信。她從來不是偏聽偏信之人。煙瀾說她不信的話,可以去問國師,的確,與連三走得最近的人便是國師了,因此她冒雪去拜訪了國師。

國師以為她是想借他的神通來探問貴丹礵食此時的軍情,如臨大敵,不及她開口,便斬釘截鐵地拒絕她,說人間國運自有天定,他們修道之人能順勢利之導之,卻不能以道法幹涉之,千裏之外攝取軍情這就叫以道法幹涉了,要遭天譴的,勸成玉不要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