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4/9頁)

幹寧節是今上成筠的生日。是日,民間各家各戶要圍爐吃宴,夜裏還有煙花可看。朝中的規矩更大些,一大早,文官之首的右相和武官之首的大將軍便要率正七品以上的文武百官去大瑤台山的國寺敬神拜佛,為皇帝祈福;而後回宮中為皇帝上壽酒;接著還有禮部下頭的教坊司排演了一個月的歌舞雜耍可看,晚上則留在禦園陪皇帝一起賞花燈。總之節目安排很是豐富。

天步見到成玉,是在國寺的藏經閣之外。前一陣國寺住持慧行大師自機緣中得了失傳近千年的《佛說三十七品經》,卻不知是真經還是偽經,一直想請連三幫忙辨一辨。故而趁今日祈福事畢,天步便伺候著連三,陪同慧行和尚在藏經閣中耽擱了一時半刻。結果步出藏經閣,一眼便看見了一身郡主冠服靜立在前頭那棵老銀杏樹下仰望樹冠的成玉。

國寺中這棵銀杏樹壽已近千,樹幹須以數人合圍,樹冠更是巨如鯤鵬,值此臨冬時節,葉墜紛紛,似在樹下鋪了一層黃金氈,的確有一觀的價值。藍的天,金的樹,青衣的少女,三種色彩皆純粹鮮活,加之古樹靜穆,少女絕色,便更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景。

連三顯然也瞧見了成玉。天步留意到他雖未止步,但在看見成玉的那一刻,腳步分明頓了頓。

慧行和尚在旁邊引著路,正是向著那棵銀杏樹而去,漸近的腳步聲令少女偏過頭來。待看清走來的是誰時,那難得盛妝的一張臉上竟流露出了驚嚇的表情,幾乎是立刻背過了身。她身旁的侍女有些不解地看了他們一眼,然後低頭和她說了一句什麽,卻見她搖了搖頭,與此同時竟有些倉皇地提著裙子跑了出去,跨出門檻時還絆了一步差點摔倒,就像是在逃離什麽洪水猛獸。

天步心中咯噔了一聲,立刻想起那夜她送成玉回十花樓後,曾詢問過連三,若郡主再上門來尋他,她當對郡主用什麽態度。那時候連三回她說成玉以後不會再來了。

雖然連宋這樣說,但天步其實是不相信的。自打入元極宮當差,肖想三殿下而一心想入元極宮的美人天步就見得多了,被三殿下看上卻想方設法拒絕的美人,天步從來沒見過。當然她也沒見過連三主動看上誰就是了。

可那之後,正如連三所說,那小郡主竟真的再沒來過將軍府。且照今日的情形,瞧著竟像是事情攤開之後,郡主不僅對三殿下的心意持拒絕態度,還十分恐懼厭憎。

他們這位出生在暉耀海底、完美而驕矜、不將世事放在眼中的水神殿下,從來只有他挑剔別人的份兒,何時有人敢挑剔他?又有誰有資格能挑剔他?

但是成玉居然敢。

這麽個凡人,她居然敢。

天步覺得自己真是長了見識,一時間簡直不敢去看連三的表情。

另一邊廂,因成玉常年跟著太皇太後來國寺禮佛的緣故,慧行和尚自是認得,眼見她倉皇離開,怕出什麽事,便同連三告了罪,要跟過去看看。

天步這時候才敢重新看向連三,見他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麽,待慧行和尚離開後,繼續不急不緩地走了一陣,來到那棵銀杏樹下,卻停住了腳步。

他就站在方才成玉站過的地方,神色冷淡地擡頭打量了會兒那高而巨大的樹冠,看了一陣,一言不發地出了藏經閣的院門。

天步只感到自成玉出現後,連三整個人都極為疏冷,或許是成玉流露出的恐懼令他生了氣。天步本能地感到他並不喜歡成玉的恐懼,或許還對此非常失望,但一切都是她的猜測罷了。所知的只是,那一整天三殿下臉上都沒什麽笑意,偶爾皺眉,似乎在想什麽。天步卻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畢竟是皇帝做壽,自打從國寺回來,宗室和百官今日都齊聚在宮中,平日不大碰得上面的人,在今日這種場合裏碰上面的幾率都平添了許多,因此當夜在禦園的花燈會上,他們又碰到了成玉。那時候天步正陪著連三穿過那條花燈鋪就的燈道,去前頭的八角亭中見國師粟及。

連三挑剔,等閑的侍者合不了他的意,因此出入從來只帶天步。但遇到需在宮中耽擱的場合,帶個侍女跟著顯然不像話,這種時候天步會根據情況扮成個侍從或者扮成個小廝近身伺候。天步入宮也不知入了多少次,朝中的官員她大半都識得,故而踏上燈道之時,便辨認出了站在前頭的一組仙鶴花燈前、正和成玉聊天的那位,乃翰林院修撰廖培英。

廖培英乃是個孤高才子,天步見過數次,印象中是個落落寡合、同人寒暄都寒暄得很敷衍的青年。但今日的廖修撰卻令天步刮目相看。雖然離得有些遠,卻也辨得出廖才子此時舌燦蓮花,那熱情洋溢、容光煥發的面容也和印象中的棺材臉很不相同。又見成玉面上帶笑,不知廖修撰說了什麽,她似乎有些吃驚,擡手輕輕掩住了嘴唇,手指纖細雪白,指尖卻染著緋紅的蔻丹。因是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只手做出了那樣的動作,便讓那動作顯得有些天真又有些嬌氣,倒是很襯她。而她即便吃驚亦眉眼彎彎,笑意未減,顯然和廖培英聊得還挺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