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6/9頁)

蜻蛉同他說這句話時,目光中有一些憐憫,他過去從不知那憐憫是為何,今日終幡然明悟。因為後悔,也來不及了。

成玉在他身邊的那些時候,他對她,真的很壞。

其實一切都是他的心魔,是他在綺羅山初遇到她時,便種下了癡妄的孽根。

他這一生,第一次那樣仔細地看清一個女子的面容,便是在綺羅山下那一夜。

清月冷輝之下,她的臉出現在他的視線中,黛黑的眉,清亮的眼。絕頂的美色。剛從山匪窩中脫險,她卻一派鎮定自若,擡頭看他時黛眉微挑,眼中竟含了笑:“我沒見過世子,卻見過世子的玉佩,我喜歡過的東西,我一輩子都記得。”被空山新雨洗潤過似的聲音,輕靈且動人。

後來有很多次,他想,在她彎著笑眼對他說“我喜歡過的東西,我一輩子都記得”時,他已站在地獄邊緣,此後陷入因她而不斷掙紮的地獄,其實是件順理成章之事。

而所有的掙紮,都是他一個人的掙紮。她什麽都不知道。

為著她那些處心積慮的靠近而高興的是他,為著她失約去聽鶯而失落的是他,為著她無意中的親近話語而失神的是他,為著她的真心流露而憤怒的,亦是他。只想同他做朋友,這便是她的真心,是她的天真亦是她的殘忍。

但這天真和殘忍卻令他的理智在那一夜得以回歸,那大醉在北書房的一夜,讓他明白了他的那些癡妄,的的確確只能是一腔癡妄。

他是注定要完成麗川王府一統十六夷部大業的王世子,天真單純、在京城中嬌養著長大的紅玉郡主,並不是能與他同行之人。她想要做他的朋友,他卻不願她做他的朋友;他只想要她做他的妃,她卻做不了麗川王府的世子妃。他一向是決斷利落的人,因此做出選擇並沒有耗費多少時候。他選擇的是讓她遠離他的人生,因為一個天真不解世事、甚至無法自保的郡主,無法參與他的大業。

他的掙紮和痛苦,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與成玉相關,但其實一切都與她無關,他非常清楚這一點。他只是被自己折磨罷了,可卻忍不住要去惱恨她,因此強迫自己一遍又一遍漠視她。

他知道自他們決裂之後,她在麗川王府中時沒有快樂過幾日。可那時候,他沒有意識到他的漠視對她是種傷害,也沒有意識到過她的疼痛。

她怎會有疼痛呢?她只是個無法得到糖果的孩子,任性地鬧著別扭罷了,那又怎會是疼痛?他自小在嚴苛的王府中長大,對疼痛其實已十分麻木,因此忘了,世間並非只有因情而生的痛,才會令人痛得徹骨。

他們真的,並沒有相處過多少時候。

而後便是那一夜她擅闖南冉古墓。

他其實明白,如今她對他的所有隔閡、疏遠與冷漠都來自那一夜。是那晚他對她說的那些話讓他們今日形同陌路。那個時候,他沒有想過那些話會讓她多疼。被她的膽大妄為激得失去理智的他,那一刻,似乎只想著讓她疼,很疼,更疼。因疼才能長教訓。

自少年時代主事王府以來,運籌中偶爾也會出現差錯,故而便是她獨闖古墓,打斷了他的步驟,其實也不過是一樁沒有料到的差錯罷了,照理遠不至於令他失去理智。但偏偏是她做了此事。她再次顯露出了那種莽撞與任性,再次向他證明了她無法勝任世子妃這個角色。這令他感到惱怒,痛苦,甚至絕望。他自己知道,他不是個拖泥帶水之人,可唯獨在關乎她這件事上,他雖做出了決定,卻在每個午夜夢回時分,無不希冀著有朝一日,他們還可以有那個可能。他仍在關乎她的地獄中無望地掙紮,尋找不到出路。

他的所有惱怒和痛苦,源於他自己的癡念,但他卻忍不住遷怒於她,似乎傷害了她,他就能好過一些。那一夜,他看她的最後一眼,是她孤零零坐在鎮墓獸巨大的陰影中,眼中沒有絲毫神采,他卻在那一刻想起了他們的初見,想起她一襲白裙,一雙笑眼,眼中的光彩幾乎使月輝失色:“我喜歡過的東西,我一輩子都記得。”揚鞭調轉馬頭時,他絕望地想,此時我們都在地獄中了。

他這一生第一次喜歡一個人,卻被太多的凡念束縛,壓抑著自己不能去選擇喜歡這個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將她越推越遠,他以為這才是一種正確。可根本不知該如何愛一個人的他,又怎能知道此事到底如何才算正確?

彼時蜻蛉同他說,殿下如此選擇,只望永遠不要後悔才好。

永遠不要後悔,才好。

有冥姬們引路,過忘川來到輪回台沒有花費多少時候。

過忘川時他們不和連三成玉共乘一船,下船時也是連三領著郡主直去了輪回台,國師和季世子則被冥姬們請在輪回台附近浮空的紫晶蓮葉上喝茶休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