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8/9頁)

他並沒有立刻回應她。

她見他擡起了手指,劃過她的眼角,輕微地一撫,就像她流了淚。她眨了眨眼,眼中的確有些蒙眬,她微微仰起了頭,想要將淚水憋回眼中,然後她聽到他開了口,聲音仍是從容的,他沉定地告訴她:“你說的並非借口,事實便是如此。”

她閉上雙眼,搖了搖頭:“不是的,這,”她將哽痛咽入喉中,“這只是我給自己找的冠冕堂皇的理由,想讓自己的負罪感少一些罷了。可,季世子說得對,我其實可以選擇不闖墓,如果我不去,蜻蛉就不會死。”

他放在她眼角的手指停頓了一下。“又是季世子。”他道,那聲音有些不悅。她睜開了眼,她從不記得他喜歡嘲諷別人,可此時那好看的唇角卻勾起了一個嘲諷的弧度:“我想他在責罵你時,沒有告訴過你,若你不去闖南冉古墓,他也很難再找到別的誰能成功地取回南冉古書,這只會導致戰場之上出現更多無辜喪命之人吧?”

她有些愣住了。的確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這個。

為她拭淚的手指在她頰邊停了一停,順勢滑落到了她的左肩,令得她微微傾向他:“能重新尋得失落已久的南冉古墓破墓之法,已非易事;獲得那些似是而非的破墓之法,能夠準備周全,有膽量去闖墓,更是不凡;在墓中面臨那些突然生出的機關時,還能有機巧的應變,若我是那位季世子,”他停住了,她仰頭看他,他微微俯了身,附在她的耳畔同她低語,“我只會想,我們阿玉是有多麽聰明,竟能平安回來。”

我們阿玉是有多麽聰明,竟能平安回來。

喉頭發梗,她說不出話來,試著停頓一下,想像方才那樣將所有哽咽和疼痛都咽入喉中,但這一次卻沒有成功。壓抑良久的眼淚終於不受控制地湧出了眼眶,先是極小聲地抽噎,待他的手臂攬住她的肩時,她終於忍不住痛哭失聲。

就像是被風雨摧殘的小船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供停泊的港口,她的雙手牢牢握住他胸前的衣襟,將自己緊緊貼入了他懷中。似乎所有的委屈都找到了出口,她哭得不能自已,卻仍然忍不住懷疑,抽噎著在他懷裏一字一頓:“是、是因為連三哥哥總是向著我,才會如此說……”

“不是的。”他輕聲道,“蜻蛉雖然死了,但你卻讓更多的人活了下來,這原本就不是一樁過錯。”他繼續道,“我在軍前亦會做許多決定。我做的決定常常是讓一部分人去死,以期讓更多人活下來。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也從未感到有什麽背負。如果蜻蛉因救你而死你便有罪,那我是否更是罪無可恕?”

她緩緩從他懷裏擡起了頭,像是聽進了他的話,但眼中仍有迷惑。

這便是凡人的執迷。九重天上和東華帝君坐而論道的三殿下何曾如此啰嗦過,但就算他今夜多話到這個地步,似乎也不能讓她頓然明悟。放在從前,三殿下必定就煩了,撒手不管了,更不必說凡人的種種苦惱在他看來原本就很不值一提。

但今夜,他卻像是突然有了無窮的耐心。他還用心地將自己代入成了一個凡人,用凡人的邏輯和慧根為她指點迷津:“這世間有許多無可避免的死亡和犧牲,阿玉,那些是遺憾,不是罪過。”

她終於有些動搖,似乎信了那不是罪過,但也許那一晚對她造成的傷害太過巨大,從一個結中鉆出,她又立刻進入了另一個結中:“就算那不是罪過,可,蜻蛉一定很恨我,只要想到這一點,我就……”

“她不恨你,她甚至連遺憾都沒有。”這句話脫口之時,三殿下怔了一怔,他終於意識到了今夜自己的可怕耐心。萬事無常,無常為空,和“空”計較,這是完全沒有意義的一樁事,但此時他卻幫著她同這無常、同這“空”計較起來,一貫的理智告訴他,他這樣很莫名其妙。可要使她得到解脫,卻必須得完成這件莫名其妙的事,他今夜將她帶來此處,原本便是為了這個。

他揉了揉額角,嘗試著更深入地理解凡人,以排解她的痛苦:“不在輪回台的幽魂只有兩個去處,一是來生,一是冥獸的腹中。既然往生冊上載了蜻蛉的名字,她便順利通過了惘然道,來到了這輪回台。而此時她不在輪回台,只能說明她已入了輪回。她並不是不想見你,這並非她可以決定的事。”

她睜大了眼睛,不確定地喃喃:“是這樣的?”

他看著她:“你要明白,帶著遺憾的幽魂不會那麽快進入下一個輪回,蜻蛉她不在這裏,說明她沒有遺憾。沒有遺憾是什麽意思,”他耐心同她解釋,“就是救了你,她並不後悔,就算再選擇一次,她依然會為了讓你活下去而犧牲掉她自己。在這件事中,除了你自己,沒有人有遺憾。”他淡淡道,“連季世子可能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