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朱氏惶恐,卻見容離矜持淡然,分明是認真的,且還決絕鄭重,那脆弱的皮囊下藏了開鋒的刀。

她十六歲時便跟了容長亭,比容離此時還小上一些,出嫁前也是家中嬌養的,哪吃過什麽苦頭,在進了容府後,才知曉一家之人竟也有這般勾心鬥角之事。

朱氏心下微震,又看容離慢騰騰地摁下了唇角,神情怡然自得,好似不知怕,也不知是不是仗著身側有那大鬼在。

容離說出那話時,語調委實太過平靜,平靜到好似她從未與這丫頭熟識。

“我大可親自令她償命,你何必……”朱氏搖頭。

“你被困於此法之中,也不知何時才能脫身。”容離眸色清亮,澄瑩如洗,“有我助你,不好麽。”

朱氏惶惶擡眸,“你當真想要她……來陪我?”

容離一哂,提著燈回頭看她,素白的面龐上映著燈中鬼火陰森森的光,輕著聲悠悠開口,“她若不死,我便要死了。”

嗓音輕吐,飄飄如空谷幽鳴,說的卻不是什麽閑淡自得的話。

朱氏悄悄朝容離身側那裹著黑袍的鬼看去,拿不準這鬼的心思。

華夙久未說話,卻叫人忽視不得,她驀地開口,“說了續命,我怎會讓你死。”

朱氏心神劇震,續命一法,哪是尋常鬼能辦得到的?

她細一琢磨,心覺酸楚,卻也安心。如此看來,這來歷不明的鬼應當不會輕易傷害這丫頭,這一人一鬼許是……立了什麽契。

可這丫頭柔柔弱弱的,從她身上又索要得了什麽?

容離提著裙邁出了門檻,發絲在風中如煙似霧地揚著,發中朱絳若隱若現。她雙眸一彎,輕著聲道:“再說了,二娘不想看看她變成鬼後是什麽模樣麽,若能由你吞了,豈不更好?”

鬼怪互吞這等修行之術本就會沾染業障,可從她口中道出,平淡得好似吃茶品酒。

朱氏怔怔看她,一時竟忘了怕,在直勾勾迎上華夙那不鹹不淡的眸光時,才驀地一怵。

出了門,容離腳步微頓,垂頭看至腳邊,慢聲問:“若我將土下那瓷罐挖出來,放到蒙芫的門下,那二娘是不是便會到她屋裏去了?”

她回頭看華夙,眸光清冽,好似還潛藏著幾分期盼,帶著點兒微不可察的雀躍。

華夙定定看她,淡聲道:“若是強顏歡笑,大可不必笑。”

容離唇角一滯,擡手摸了摸自己方才勾起的唇角。

“難看。”華夙伸手,兀自在她唇邊不輕不重地按了一下。

容離連忙仰身,收手時指尖差點兒就同華夙的碰了個正著,她訥訥道:“我並非想笑。”

“那便別笑。”華夙似乎心底不大愉悅,眉心微微皺著。

容離只好頷了首,點頭時模樣好生順從,雙目水靈靈的,分外幹凈。她道:“你還未答我呢。”

華夙輕輕呵了一聲,淡淡開口:“只要罐中術法未解,此罐去到何處,被錮的鬼魂便會跟至何處,可若術法解去,那她便不受禁錮。”

容離垂眸沉思,見燈裏的鬼火黯淡了許多,料想此術將散,只好道:“夜深,該回去歇著了。”

在出了竹院後,華夙未跟她,而是駐足在月光下,雙目微眯地望著黑沉沉的天。

此時容離手裏的燈近要消失,燈上黑煙騰騰,好似燒出黑煙,又像是墨汁綻開。

容離跟著停了腳步,半張臉被吹亂的頭發遮了起來,她忙不叠擡手撥開,循著華夙的眸光看去,可除了那一輪明月和明月邊上飛快浮動的雲外,什麽也未看見。

華夙仰著頭,兜頭的黑綢被風一揭便掀開了,松散的發辮在寒風中微微擺動,其中被束緊的發絲飛揚而起,銀絲恰似墨中遊蛇。

她一張臉在月下更為綺麗,眉間一點朱砂和唇色一樣紅,好似她身上唯一的華色。

“看什麽?”容離看了看月亮,又看月畔浮動的雲,瞧不出個究竟。

華夙微皺眉頭,“又要變天了。”

“什麽?”容離困惑不解。

“妖鬼四伏,業障沖天,這祁安城當真不太平了。”華夙斂了眸光,雙手負在身後。

業障?

容離仍在看著天,輕聲道:“這又是怎麽看出來的?”

華夙朝她探出手,那細細白白的五指跟鉤子一樣,吊得容離氣息一滯。

容離心想著避開,可還未仰身,就聽見華夙不鹹不淡地說:“躲什麽。”

她身形一滯,眼看著華夙的手越來越近,近到要碰及她的眼瞼。

容離心跳驟急,忙不叠閉上了眼,眼下微微一涼,是華夙的手指點了上去。

華夙點著她的眼瞼,從眼角到眼梢一抹而過,一股寒意好似透過單薄的眼皮滲進了她的眼珠子裏,仿佛有異物擠入。她猛眨眼睛,一只眼酸澀得眼淚直湧,難受得厲害。

“別眨。”華夙的聲音好似一泓清泉,灌進了她焦灼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