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棲雲(下)

諸青第一次遇見蘇松雨,卻是在元化十年的春天。

那是三月的某一天,惠風習習,日頭正暖,柳絮漫天地飛。她在滌塵齋二樓靠窗的桌上飲茶,對面是多年摯友,也是滌塵齋的主人。

她們在聊這個月即將印刷的詩集,書齋主人正苦惱於書頁紙張的選用。

諸青捏著茶杯,慢悠悠道:“若黃荊紙造價太昂貴,雨棠何不考慮松皮紙?二者紋路相似,顏色相近,完全可作為替代。”

名喚雨棠的書齋主人卻嘆道:“我如何沒想到這一層?只是去年凍災,各地松皮產量銳減,現下松皮紙的成本並不低,只能……”

她話還未說完,樓下陡然傳來一陣喧嘩,將未盡之言打斷。

二人便望窗外看去,只見晴朗朗天色下,一群年輕人正從對面的酒肆出來,各個錦衣玉帶,神采飛揚,彼此笑鬧著,似乎相約著要去郊外騎馬。

諸青淡淡看了一眼,便回轉了頭,雨棠卻仍看著那群人,她忽得笑道:“我記得,那篇《歸鳥賦》很受你的喜愛——”

她沖著樓下努努下巴:“那作者便在此其中,清竹猜猜看,是哪一位?”

諸青就又擡眼去看,她的目光在那群鮮衣怒馬少年郎中逡巡半晌,停留在其中一個人身上。

那個少年無疑是其中最為出眾的,姿容清俊,如芝蘭玉樹般挺拔。他不聲不響,和一群同樣年少的人站在一處,硬生生把他們襯出了聒噪。

於是諸青隔空點了點那個少年,雨棠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撫掌笑道:“清竹真是厲害!竟一下就能認出來。”

諸青微微一笑,心道果然。

“真是奇了,你是如何看出來的?你們之前沒見過面罷?難道是僅瞧他長得俊?原來清竹也是這般膚淺之人……”

對面的友人仍喋喋不休,諸青懶得理會,她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

長得俊?的確是很俊的,但這只是其次。

她回想起剛剛那一幕,周圍的少年興高采烈,熱火朝天,他站在人群中,明明也是清朗卓絕的樣子,但是——

在這輕松愉快的時刻,他的眼神裏只有一片漠然,顯得如此格格不入,而她捕捉到了這個瞬間。

一個少年,在眾好友的簇擁之中,在三月的輕暖春風裏,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眼神?莫名其妙地,她覺得那片質樸簡單、而又有淡淡寂寥的《歸鳥賦》,合該出自於這個人之手。

竟然真被猜中了,諸青飲盡杯中清苦的茶水,她想起這個少年的名字,蘇松雨,字靜篤。

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她自然知道《道德經》中這句話,真是人如其名。街對面的少年們相攜著遠去了,她輕輕一笑,便不再去想這件事。

這是她第一次遇見蘇松雨,蘇松雨並沒有看到她。

同年秋的某天,諸青在棲雲樓。

棲雲樓有她年少時的閨中好友,她們相識時,都還是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她們一同繡花習字,偶爾會偷看一些話本,最大的煩惱是將來嫁個什麽樣的郎君,那時寵愛著她們的父母尚且在世,世界對於她們來說像個柔軟安逸的花園。

後來,柔軟不復存在,花園被焚毀,在殷紅的血色與刀鋒的冷色中,她們被迫成長,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整整四年,諸青剃發茹素,刺血抄經,奔波在為父親平反的道路上,她為此作了上百篇詩文,或情詞懇切,或字字泣血,它們在士林中廣為流傳。就是那個時候,她漸漸傳出了才女、孝女的名聲,也是那個時候,她在辛勞頓苦中染上了肺疾,並且難以治愈。

而她的閨中密友,芙瑤,與她有著同樣的遭遇,甚至更為惡劣。在父母兄長赴死,族中無人敢救濟之後,芙瑤被充入教坊司,最終留在了棲雲樓。她名字被登記在冊,要重獲自由,難如登天。

那天,諸青去樓裏尋她,二人發生了不算愉快的對話,芙瑤負氣離去,諸青留在芙瑤的房中,在等待她的間隙,彈了一首《邊城月》。

在心煩意燥的時候,她喜歡彈琵琶,這樣能讓心重歸安定。輕緩冷寂的琴音中,她的確慢慢安定了下來,也引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生得好看的確是很占便宜,即使在對方酩酊大醉,眼神虛浮的境地裏,她仍舊一眼便認出了他。

直到二人成為了朋友,在滌塵齋聊了不知多少的天,有一件關於那天的事,她始終沒有告訴他。

她其實,很為那天心動。

她看他搖搖晃晃地走來,雙手奉上的錢袋展示足了誠意,他在醉意中仍維持著禮節,她知道能寫出《歸鳥賦》的人定不是什麽輕浮浪蕩子。所以她任憑自己為少年那份莽撞又克制的矛盾心動,為那一腔不管不顧的孤勇心動,她再沒有這樣的孤勇,所以她很應該為此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