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棲雲(中)

元化十年,十七歲的蘇松雨遇見二十歲的諸青,在一個無聊透頂的宴會。

他飲了很多酒,又在高台上吹了太久的風,頭昏腦漲,莽撞地將諸青誤認為樂伶。他貿然闖入,又毫不吝嗇地奉上自己的錢袋,顛三倒四得說著贖身之類的話,像棲雲樓中最常見的醉鬼,喝了幾兩上頭,就想上演些救風塵的庸俗戲碼。

但這個醉鬼竟然還記著禮節,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盯著地面,連頭都未曾擡起過。

這讓諸青覺得好笑,她已經很久沒碰見能讓她發笑的事了。

然後,少年茫然擡起了頭,在她戲謔的問候中,搖搖晃晃,一頭栽倒在地上。

再然後,蘇松雨在自家臥榻上醒來,聽到老仆念叨著,公子去赴宴還是莫要貪杯,昨日竟醉酒迷路,闖到伶人的居室中去了,伶人受驚事小,公子要是有了輕浮浪蕩名聲事大……

他頭痛欲裂,並不是因為老仆的喋喋不休,而是因為他已經全然記不清昨天的事,他出了花廳,登上臨風台,聽到有人彈琵琶——似乎是邊城月,然後呢?他冒失地去尋樂音來處,彈琴的是誰?

蘇松雨想不起來了,他腦海中只有一個淡淡的輪廓,以及他倒在地上時,瞥見的雲青色的袍角。

其他的細節,他遍尋記憶也拼湊不出來,到最後,他甚至懷疑那首冷清孤寂的《邊城月》,是他酒意上頭的極端時刻產生的幻覺。

直到兩個月後,他去了西市一家書肆。

這家書肆藏書並不算多,但勝在範圍廣泛,許多冷僻的孤本都能在此尋到,是以這家規模雖不大,但在京中文人圈子內有一定名氣。

書肆設在西市最熱鬧繁華的街,終日人來人往,嘈雜不堪,租金亦不菲。蘇松雨第一次站在書肆掛了粗布簾子的門口,仰頭看著牌匾上隨意的“滌塵齋”三個字,覺得此處的確有幾分特別。

他掀開簾子,舉步跨了進去,向夥計道清了來意。

“《霧堂筆記》?公子來對了,整個長安也就我們這兒有,請隨我來。”

他跟著夥計進了一個裏屋,又進了一個裏屋,屋內四角皆是書架,上面整整齊齊排滿了書冊,蘇松雨不禁咋舌,滌塵齋從外面看,店面並不算寬敞,未曾想裏面竟別有洞天。

夥計在一排排書架上尋了片刻,面露窘色:“真奇怪,我明明記得這本書一直未售出,怎會尋不到?”

蘇松雨見狀,安撫說他今日無事,不趕時間,可以幫忙一起尋找。

於是七拐八拐,他們來到一處偏僻的小室外,夥計剛要進去,卻聽得前堂又有新的客人至,蘇松雨揮揮手示意他去忙,而後自己推開了門。

陳舊木門發出“吱呀——”一聲響,他大步走了進去,一擡眼,發現屋內已經有了一個人。

那個人靠著窗斜斜坐著,在看一卷書,她穿著素綠色的衣裙,與身後花窗中的綠意朦朧成一片。她聽到聲響,也擡起頭看了過來,蘇松雨愣愣地看著她,他認出了這雙淡漠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他當下便手足無措起來,看到這雙眼,兩個月前的回憶瞬間就回到了他腦中,他猛然記起了自己當時有多莽撞。按理說,既然有緣相逢,他該賠禮道歉才是,但是萬一人家早就忘了這茬——

“是你。”窗邊的女子淡淡開口。

“是,是我,”蘇松雨結結巴巴地說,“兩個月前,某喝醉了,唐突了姑娘,實在是某的不是,在此向您賠罪——”

那女子又笑了,她一笑起來,整個人就沒那麽冷清,像月亮邊上朦朧微黃的光暈。

她說:“無礙,你無須放在心上。”說著,她垂下頭,繼續專注於手中的書本,不再說話。

蘇松雨卻因為那個笑容而愣神。

此處的書冊散亂地堆積在櫃上架上,看上去比別處陳舊得多,陳墨的香氣夾雜著灰塵的味道。夥計遲遲不來,他在這種令人舒心的的味道中翻找了許久,一無所獲,直到窗邊的女子突然問他:“你在找什麽書?”

這便是他們交遊的開始,那本書原來一直在她手中拿著。

多奇妙的際遇,他們在這間飄著細細灰塵的小室中呆了一個下午,他們聊《霧堂筆記》,聊筆記作者的英年早逝與默默無聞,聊當朝還有多少文人願意嘗試這種詭譎險峭的文風。

他們交換了名字,這才發覺原來彼此早已對對方有了欣賞。清竹居士之名他一直有聞,她的許多詩文是他曾經細細品味賞析過的。只是她並不是好交際之人,所以來長安一年,他並沒有機會遇見。

而諸青說,她也讀過蘇松雨的文章,那是他初來長安時所作的兩篇賦——《清平賦》、《歸鳥賦》。這兩篇是他在同一日寫的,其中《清平賦》讓他打響了自己在長安士子圈中的名聲,眾人皆贊他這篇文氣極高,辭藻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