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棲雲(中)(第2/2頁)

諸青卻直言不諱,她說《清平賦》雕琢痕跡過甚,這兩篇中,她更喜歡《歸鳥賦》一些。說著,她隨口誦了其中兩段,並贊它們淡而有味,情真意切。

蘇松雨來長安,已經聽過許多形形色色的誇獎,但沒有任何一次讓他像現在這麽滿足與自傲,事實上,他也更喜歡《歸鳥賦》,他甚至想不明白為什麽世人獨愛另一篇,那篇他根本沒有用心。

他們又談了許久,從詩文到吃食,到天南海北的見聞,諸青去過許多地方,尤其是西北的荒漠高山,在她描述之中有著亙古的遼闊與荒涼,令他神往。而他是姑蘇人士,小橋流水、曲院風荷的景致亦令她贊嘆。

他們當然也聊琵琶,聊那首淒清哀涼的《邊城月》,這竟是他們共同最愛的曲子。他說起琵琶大家顧樸之,這位傳奇藝人在天狩年間的動亂後,隱居在江南,而他是蘇松雨的老師。諸青卻說,顧樸之還有一個師姐,二人技藝不相上下,諸青的琵琶是她一手所授。

如此說來,竟算同門。蘇松雨忍不住微笑,他們有諸多不同,卻又如此相同。

期間夥計進來詢問過,滌塵齋的主人也來打趣了幾句——那竟然也是位女子,諸青似乎同她十分熟絡,二人語氣親密而自然。

直到日薄西山,燦燦的紅霞綴在窗邊,照得室內一片暖意,他們才收了談興,向對方道別,並且沒有約定下次見面,對於這樣如故友般投契的相逢,人們總是有自信,日後還會再遇。

滌塵齋有許多他感興趣的孤本,若有需要,他一定會來,如若沒有,他也會來。諸青是這裏的常客,他們時常碰見,然後一聊一整天,那件僻靜的書室成了他們秘密的聚會地點。

她真的是個很特別的人,蘇松雨不止一次在心裏面想,要尋得一個如此的知己,是多麽的難,而他又是多麽幸運。

來長安這幾年,他已經徹底膩煩了這裏,可是因為她,他開始覺得一切還有期待,他無比希望這份情誼能夠長久下去。

他為此有些忐忑,那天,他試探地問她:“不知清竹成家後,我們是否還能如今天一般談天說地……”

諸青當時在飲茶,聞言,只輕輕吹了口茶湯上的浮沫。

“如若不出意外,我此生都不會成家。”

蘇松雨因為這句話有一瞬間的愣忡,心裏是喜悅還是不安,他無從分辨,只笑著說:“那如何才算是意外?”

諸青便也笑道:“倘若聖人一席話下來,要將我指婚給某人,便是天大的意外了。”

二人便一齊笑了起來,為這無傷大雅的輕松玩笑,但蘇松雨卻知道,他的心沉重了數刻。

她不願成家,除非聖人閑極無聊要關注一個小小民女的婚事,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

至於為什麽不願,他不會問,這是屬於友人的距離,他一向把持得不錯,正如他們從天談到地,有些話題卻從不提及。

她是那樣好,那樣特別,他絕不會再唐突她。

而正是因為她那樣好,他們又那樣投契,所以他悄悄愛上了她,這一定不是一件很令人費解的事吧。

元化十四年,蘇松雨會試高中,同年,他在殿試中奪得進士及第,是那一屆的探花。

年輕的探花有著玉人之姿,他打馬從朱雀大街一路到杏園,所經之處皆是驚艷喟嘆,聽不完的贊美之聲,數不盡的錦繡前程,這理應是他一生中最風光的時刻罷?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鋪天蓋地的熱鬧裏,他在馬背上,想尋見的只有一個淡青色的身影。

他最後都沒有尋到,所以他成了這份熱鬧中唯一的傷心人。

後來,蘇松雨才知道,那天她突發急症,昏迷不醒,根本無力出門。他一直知道她身體有不適,他怎麽可能沒注意到她蒼白的面容與嘴唇,以及身體不正常的消瘦,可是他問她,她只說無礙。

甚至當他站在了她的病榻前,她也只笑著說無礙。

這也許會是她不願成家的原因,他心裏隱隱有了猜測。

若真是因為疾病,那這病該有多麽可怖,他寧願是其他的任何一個原因,他為這個猜測而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