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入了夜, 山裏氣溫急劇下降。

寺裏有幾處專門讓香客借宿的竹樓,男香客與女香客自然是分開而宿的。

白日裏勞累了一整日,眾人俱都乏了, 早早就熄燈睡下。

就在姜黎抱著楊蕙娘沉沉睡去時,另一處的竹樓裏, 何舟踩著夜色, 姍姍而歸。一見到霍玨便低聲道:“蘇大夫留在藥谷那裏了。”

霍玨輕挑眉, “圓青大師果真留下蘇伯了?”

何舟頷首, 想了想又道:“屬下在藥谷裏還遇到了一人, 那人……就是定遠侯府的那位世子爺,宣毅。”

霍玨眸光一沉, “他來尋圓青大師驅邪?”

何舟蹙起眉峰,道:“不是,屬下去的時候,正好聽見圓青大師將宣世子從藥谷裏趕了出來。”

那位世子當時的臉色極其不好看,可圓青大師的臉色更臭,拿著把笤帚指著宣毅道:

“這世間沒有什麽藥能讓你徹徹底底忘了一個人,你說你夢到自己被逼著忘掉一個人。老衲明明白白告訴你,這事兒, 要麽是你得了臆想症, 要麽就是你上輩子造了孽,報應來了!”

說罷, 竹門“轟”一聲闔起。

宣毅立在門外, 被罵得臉一陣青一陣白。

以這位的性子, 要擱往日, 有人這般指著他鼻子痛罵, 他定然是要動手的。

可這會他卻定定站在那, 一動不動地任人罵,等圓青大師罵痛快了,才繼續道:“宣毅此番前來,誠心為了尋藥治病,還請大師施以援手。”

圓青顯然就在門內並未走開,聽見宣毅這話,便道:“你既然是在夢裏被人灌了藥才會忘事,那你就在夢裏找解藥去!老衲愛莫能助!”

何舟也就在這時才聽明白了。

這位宣世子夢見自己被人灌藥,醒來後大約是忘了些事,這才來找圓青大師要解藥。

可這……這不是胡扯嗎?夢歸夢,現實歸現實,哪能混為一談呢。

難怪圓青大師這麽生氣,大抵是覺著宣世子是在逗他玩吧!

何舟陳述完,便老實本分地住了嘴。

霍玨漆黑的眸子裏無波無瀾,頷首道:“派個人盯著他。至於蘇伯那處,明日你去接他,若是他想留在藥谷,便讓他留在那。”

何舟垂首應是,靜了片刻,忍不住問了盤繞在心底的問題:“主子,那……那位圓青大師是見到了蘇大夫腰間掛的藥囊才讓我們進藥谷的。那藥囊出自方神醫之手,莫非圓青大師與方神醫乃舊識?”

霍玨淡淡頷首。

“大相國寺每隔幾代,都會出現一兩名有醫術天賦的弟子。這些弟子繼承藥谷後,以醫濟世,宣揚佛法。曾經有一名繼承藥谷的大師還俗後回了故居,創建了藥王谷。藥王谷只研醫術,不論佛法。興許是因著這原因,藥王谷的醫術比大相國寺要精湛許多。方伯便出自藥王谷,圓玄大師與圓青大師都曾在藥王谷住過一段時日。”

何舟恍然大悟。

難怪圓青大師一開始見到他們進去藥谷時,還怒氣沖沖的,可瞥到蘇大夫的藥囊後卻立馬變了臉色。

所以主子臨行要朝方神醫討要藥囊,就是為了讓圓青大師留下蘇大夫?

而要蘇大夫進去藥谷,莫不是為了那位在藥谷裏治病的人?

何舟心裏頭蹦出一個又一個疑問,卻不敢再多問了。主子的心思太過深沉,他平日跟在他身邊,卻常常看不懂他要做的事,究竟有何用意。

不過正如何寧說的,他們不需要揣度主子的用意,只需要好生聽主子的吩咐做事便是,別的自有主子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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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何舟離開後,霍玨起身來到窗邊,推開窗牖,望著窗外黑沉沉的夜色。

黑暗裏,群山環繞,似潛伏在一側窺探的暗獸,隨時都能張開血盆大口將人吞噬。明明是座佛山,然再超然的佛山身處於黑暗之時,仍舊是不能讓人看到光明的。

從前祖父曾不止一次提到了大相國寺,言詞裏,滿是盛譽,道大相國寺乃千年來的第一佛寺。

祖父衛項在盛京任太傅時,與圓玄曾是至交好友。

圓玄測出了衛家滅族之禍,卻始終袖手旁觀,毫無半句預警。只因大相國寺有訓:不測國祚,不涉皇權更叠。

多少朝代在風雨中交叠,而大相國寺始終置身事外,超然於眾生之上。每一個皇朝都尊大相國寺為國寺,而百姓心中更是將大相國寺視作神寺。

可這座寺廟以及這裏的人,只顧追求佛性,卻失了人性。這也是為何,方嗣同在衛霍二家覆滅後,起誓再不踏入大相國寺一步。

冷風倒灌,吹得身後的佛經“嘩啦”一陣響。

霍玨闔起窗,將桌案上的佛經反手一蓋,便轉身上了榻。

寅時一刻,整座明佛山闃然無聲。大雪無聲飄落,壓得枝椏彎出一道弧。

山腳的一處竹樓裏,宣毅驀地睜開眼,他倉促坐起,重重地喘起氣來,腦門後背冷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