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趙保英是承平六年進宮的, 甫進宮時,有人問他來自何處。

他說來自幽州定風縣,那些人聽過後均搖搖頭, 道:“不曾耳聞。”

趙保英並不意外,定風縣那麽個芝麻大的地方, 雖同樣是邊關小縣, 卻與有定國公鎮守的肅州以及有霍家軍鎮守的青州是不一樣的。

混亂、窮苦、貧瘠。

當官的只想謀個政績, 好離開那破地方。百姓則學蠻夷一樣搶掠, 美曰其名, 與其把錢財留給外族人搶,還不如留給自己人。

上梁不正下梁歪,小孩兒從小耳濡目染, 也就跟著長歪。

出生在那兒的人著實說不上幸運, 譬如他, 譬如如娘。

如娘的母親生她時難產, 撐著一口氣將如娘生下來後,自個兒卻沒能活下來。

如娘在娘胎裏憋了氣,出生時跟只小乳貓一樣孱弱, 說話也晚,三歲才開始蹦出第一個字, 且始終結結巴巴, 說不利索。

周遭的小孩都喜歡欺負她, 拿石子扔她,罵她是結巴,說她娘是被她克死的。

她爹在私塾裏做啟蒙先生, 小孩子都愛喊他“林先生”。林先生失去愛妻, 父母又不在身側, 整個人一蹶不振,有時候連如娘餓哭了也不曉得喂口米湯。

趙保英家與如娘家住得近,他娘與如娘的娘關系亦是好。

如娘剛出生沒幾日,他娘見這小女嬰一出生就沒了娘,整日裏餓得嗷嗷哭的,心生不忍,便索性接到身邊,用米湯油和馬奶喂了幾個月。

這才將她從一只孱弱的小貓兒養成一個白胖的小娃娃。

趙保英那會還不滿三歲,她娘喂如娘喝米湯油時,他就在一邊摸她頭上那幾綹又黃又軟的胎發。

許是因著出生時在趙保英家住過幾月的緣故,如娘同他娘很親,同他也親。

小時候最愛的就是跟在他後頭,他去哪兒,她也跟著去哪。她那時腿短,總跟不上他的步子,便一口一個“保,保英哥哥,等,等等我”地喊。

初時趙保英還覺著煩,曉得她不愛旁人叫她“小結巴”,還故意這樣喊她。如娘也不生氣,就沉默著看他,烏溜溜的眼珠子跟水洗的葡萄似的。

後來他問她:“不是不喜歡別人叫你‘小結巴’,怎地不生氣?”

小姑娘望著他,訥訥道:“保,保英哥哥,叫的,如娘,不生氣。”

趙保英笑,道:“傻子!以後不管誰那樣叫你,都要生氣!”

如娘望了他兩眼,轉過身不吭聲了。那模樣仿佛就在說,管你怎麽說,我就不會生你的氣。

小姑娘的確命苦,出生就沒了娘,可好在林先生是個好爹。

如娘五個月大的時候,已經養得粉雕玉琢的,很是招人疼愛。林先生從悲痛裏振作起來,接回如娘,自此把她當眼珠子一樣,又當爹又當娘地照料著,十分地用心良苦。

不似趙保英的爹,成天胡作非為。

在外頭搶到錢了就去吃花酒逛窯子,搶不到了就回家睡覺,醒來時還要將他娘做繡活攢下來的銀子偷走。

趙保英六歲那年,他爹醉酒鬧事被縣裏的惡霸打死。對方賠了三兩銀子便拍拍袖子走了,仿佛賠個三兩便已經是仁至義盡。

那時她娘不肯要銀子,一心一意要告官,說要討個公道。可去了官府,根本沒人肯受理。

告了一回二回三回後,終是泄了氣。他娘顧念著兩個孩子,決定不告了,卻也因此落下了心病。

趙保英他哥比他年長十歲,他爹死後,他哥本該撐起門戶的,可這人比他爹還要混賬。

如娘他爹始終記著當年他娘照顧如娘的恩情,見趙家兄長不可靠,便常常將趙保英帶去私塾裏,讓他與小小的如娘一同坐在角落裏聽。

林先生對他說:“學會識字算賬,以後尋個賬房先生的活計,養家糊口就不難了。”

那會兒的趙保英也是這般想的。

做個賬房先生,有一門吃飯掙錢的手藝,就能娶如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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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高進寶見佛堂裏毫無聲息的,不免有些擔心,喚了聲:“督公。”

裏頭的趙保英緩緩“嗯”一聲,道:“進來,咱家有事交代你。”

高進寶一聽,自是不耽誤,趕忙推門進去。

濃郁的檀香瞬間撲面而來,細細小小的塵埃在空氣裏浮沉。

佛堂裏的靜室為了清凈,就只僻了一扇窗,光線幽暗,也就那半開的窗裏,能漏進來一些光。

趙保英半張臉藏在光裏,長睫低垂,慣常揚起的唇角微微壓平,臉上竟是沒了笑。

高進寶伺候趙保英這麽多年,從不曾見過哪一日他是不笑的,心裏不由得“咯噔”一跳,道:“督公,可是出了何事?”

趙保英微微側過頭,望著高進寶,陰柔的臉又掛起了那令人熟悉的笑,“去查查在後山賞花的幾個娘子是何來歷,來大相國寺又是所求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