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9章 無立場(第3/3頁)
這日他立在閣樓上想了許久,到最後,對此事評價道:“當年矢志報國的年輕人,如今也黨附權臣了……阿諛奉承。”
……
柳如是並不知道陳惟中是不是“阿諛奉承”,但她已越來越感受到錢謙益的“進退失據”了。
她漸漸看不明白自己這個相公到底在想什麽。
南京城內催繳欠稅之事愈演愈烈,很快就有許多縉紳望族請托到錢謙益這裏來。
錢謙益表面上不見客,卻是暗地裏派人向他們傳話。
柳如是雖不知他傳的話都是什麽內容,卻隱隱能感受到他對新朝廷的怨懟之意。
這在她看來簡直是失智之舉。
當斷不斷、優柔反復,只怕是要釀成大禍。
柳如是思來想去,終還是又勸了錢謙益一次。
她依然保持著溫婉克制的語氣,以一個嫻慧妻妾的姿態為丈夫剖析利弊。
然而,一不小心說到“相公如此反復、全無立場,只怕更會激怒晉王……”
“反復”二字入耳,錢謙益拂然不悅。
“夠了!我反復?無立場?那你近來魂不守舍卻是為何?莫不是因那陳惟中回了南京?他如今身居要職,我卻只有一個虛職,每日無事可做如賦閑一般。兩相對比,你又覺他好了嗎?反復?到底是你反復我反復?!”
柳如是擡起頭,看向錢謙益那氣得吹胡子瞪眼的樣子,整個人有些懵住。
她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
錢謙益以前一直是氣度從容,哪怕提起陳惟中,也是以學生視之、諄諄教誨,從未表露過一絲撚酸醋意。
當時柳如是還有些小心思,奇他怎麽不吃醋,又覺得自己不過一個妾,不值得兩個雄才峻望的大才子為自己爭風吃醋。
不過當時這點小小的自怨自艾也很快煙消雲散,自嫁入錢府以來,她夫婦二人琴瑟和鳴,從未有過這樣怒言相向……
“相公,妾身只是為你擔憂……”
柳如是說著,不自覺地就紅了眼。
她近來確實對錢謙益有些擺臉色,但絕非因陳惟中回到南京主持朝廷大事,實實在在是想點醒錢謙益。
卻未曾想過,對方竟是這般看自己的……
“為我擔憂?”
錢謙益搖了搖頭,擡手指了指柳如是。
看了她那淒美模樣,他終究還是舍不得多罵她。反而是自嘲地慘笑不已。
“為我擔憂……是該為我擔憂了……在你眼裏,我如今算什麽呢?”
他喃喃著,頹然在椅子上坐下來。
以前,他是士林領袖,所謂“四海宗盟五十年”,他是“文章重望,羽翼東林”,五十年,他迎來的都是盛譽。
所有人都敬重、崇拜他,不管是鄭元化還是應思節執掌朝堂,都得給他一分面子。
他迎娶的是才色雙絕的柳如是,他雖覺得自己年歲太老,但自問配得上她。看,哪怕是陳惟中,在他面前也只能執學生之禮……
然而這盛譽、這清名,隨著王笑進入南京城,轟然倒塌。
有人開始怕他苟且偷生,沒關系,些許流言,他不在意。
但王笑只給了他一個“協議郎”的官職,看起來品級很高,卻是毫無實權。
仕途受挫,他馬上就感受到了世間的人情冷暖。
往日裏吹捧他的人或逃離南京、或名裂身死、或轉頭迎奉王笑。
那個王笑,年輕、英俊、才華橫溢、位高權重,到別院赴宴,連柳如是都趕過去想偷偷瞧一眼……
而在那場宴會之後,錢謙益在一夜之間感受到自己變得“老而無用”了。
因為他忤逆了王笑,但他沒辦法啊,哪怕順服王笑,他依然會失去往日的名望……
最後擊垮他的,是陳惟中。
曾經他得到了陳惟中沒有的一切,柳如是、聲望、仕途前程。那時候他可以雲淡風清,視陳惟中為門生。
但現在,陳惟中儼然成了晉王面前的新貴,手握南京城縉紳的生殺大權。
越來越多的人求到錢謙益名下,言語也越來越刺耳,南京街坊已把這場追繳欠稅當作是陳惟中與錢謙益之間的爭鬥。
“錢公,你就坐看陳惟中此子迫害學生嗎?”
“呵,宗伯如此懦弱,無怪柳大家當年先是心許陳惟中……”
“錢謙益,你不敢見我嗎?出來啊,膽小鬼!”
“錢謙益!你就是個撿破鞋的……”
“……”
“相公翻翻覆覆沒有立場……”
——連她也瞧不起自己了……
錢謙益閉上眼,斷定王笑就是故意的,故意用陳惟中來羞辱自己。
他終於在心裏做了一個決定。
他知道,在江南有無數人想像推翻鄭元化那樣推翻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