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章、私不誤公

潯陽城外,行在美廬之中。

陰沉著臉的董伯予按劍而行,他所過之處,那些侍衛、宮女都是大氣不敢喘,一個個低頭垂眉,仿佛是怕他會遷怒於己。

事實上他們這樣思慮完全是多余了,董伯予雖然心中憂憤,修養器量卻還在,不會將自己的一腔怒意發泄到這些無辜之人身上。

他的憤怒不是沖這些人來的。

隨著他越來越深入到美廬行在的內部,他的呼吸也越來越粗重。但當他真正踏上承天殿的台階時,他反而平靜下來。

他是當代大儒,儒家先聖的核心思想便是仁與禮,仁則惻隱,禮者辭讓,不遷怒旁人便是仁,而不沖撞君父便是禮。

哪怕明知道自己的君主此時正在行荒唐之舉。

承天殿是美廬行在中的一處偏殿,因為依山而建,所以在行在之中是地勢最高之殿。這個小小朝廷中的星相史官,便經常會於承天殿觀望星相,占蔔兇吉。這倒是大秦一向來的習慣,董伯予雖然堅持敬鬼神而遠之的觀點,可對於星相之說,還是在某種程度上默認的。

只不過近些時日來,史官再也沒有踏入承天殿過,取而代之的是來自蜀地的一群方士。

這群自稱為道家術士的方士,是如今控制蜀郡的李氏兄弟獻與嬴祝的——嬴祝自稱正統皇帝,只不過天下承認他這個正統的人不多,蜀地李氏兄弟此前對他態度曖昧,但就在兩個多月前董伯予北伐之時,李氏兄弟卻派來一批使者,向嬴祝朝貢稱臣,而嬴祝也頗為歡喜地封李峙為蜀王,李特為“忠勤侯”,兩家結為盟好,共同討逆。

與蜀地結盟,這一點董伯予並不反對,甚至給李峙蜀王的封號,作為特殊時期下的權宜之計,董伯予也覺得並無不可。但是,他對於李特派來的道家方士,卻是極不認同,不僅僅是出於學派的分岐,更是因為自從這些道士來此之後,嬴祝便開始對於神仙之術感興趣起來。

如今在這承天殿上,便有三十六名穿著花色袍服的道家方士,他們或坐或立,或拔劍亂舞,或念念有辭。

鐃鈸之聲,鐘鼓之鳴,高燭之火,祭神之香,充斥於其間,讓人目迷神亂,也讓剛剛冷靜下來的董伯予太陽穴處青筋直跳。

董伯予再度讓自己鎮定下來,然後從這些道士中間走過去。

殿中烏煙瘴氣,他看到一人披頭散發,坐於殿上。董伯予大步上前,那人卻只是微閉雙目,並未起身。

董伯予站在那人面前,那人仍是巍然不動。

“臣董伯予,拜見陛下,陛下萬安!”

董伯予深深吸了口氣,然後一揖拜倒。

大秦聖皇帝、仁皇帝對於跪拜之儀都不講究,在他們之時,朝堂之上,卿以上的官員甚至都有自己的座位。烈武帝時悄然撤去朝臣座位,諸臣於是只能站立,但烈武帝去世之後,幼帝賜五輔禦前座席,他們便再度能夠在天子面前坐下了。嬴祝自詡正統,董伯予又是他為王時的王傅,因此他對董伯予一向是恭敬有加。

可這一個月來,這種恭敬變得有些怠慢了。

董伯予拜倒良久之後,才聽到一聲懶懶的聲音響起:“朕正欲赴九天瑤池之會,與西王母相見,卻被老師所擾……軍政大事,朕不是一並許與老師了麽,老師此來何為?”

董伯予須眉盡張,卻終究沒有發怒。

發怒不解決任何問題,更何況,嬴祝如今模樣,董伯予除了怒之外,更多的還是慚愧。

他此前興師北伐,自以為高明之計,雖然達到了破壞北方漢江流域秋收的目的,但是,他帶領的六萬人馬,卻也盡數折損。這不是隨便征召而起的民夫,這是整個南方小朝廷上上下下拼了一口氣,這才辛苦攢出的一點家底。在董伯予原先的設想之中,這六萬人肯定會有損失,他甚至做好了損失三分之一或者一半的心理準備,可全軍盡墨,這還是出乎他最壞的意料。

這個消息,也讓嬴祝終於泄了一胸中的那口銳氣。

此時南方小朝廷上下都明白,他們只能苟延殘喘,除非真正發生天下大變之事,否則少則三兩年多則七八年,他們便盡數淪為階下之囚。在這種情形之下,喪師敗北的董伯予,自然就成了眾人發泄的對象,什麽“董師計可安天下,培了將帥又折軍”,什麽“董師兵法之高,不讓趙括”之類的評論,便是董伯予自己也聽到不只一回。

在無計可施的情形之下,嬴祝轉而求向神道,在所難免。

“陛下雖許臣以軍國之事,難臣愚鈍,若遇大事,終究是需要請陛下親自定奪。”董伯予道。

閉著眼睛的嬴祝撩起眼睛,臉上淡淡一笑:“三郡之地,百萬之民,有甚大事?”

董伯予沉聲道:“襄陽諸葛瑜受邀於白鹿洞講學,陛下宜親往訪之。若陛下能得此人相助,臣……願去辭讓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