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章、聰明之人

錢益心念百轉,琢磨著這人是誰。

此人被侍從稱為“貴人”,自然不會是什麽平民百姓。鹹陽城是大秦都城,宗室雲集,貴戚遍布,有資格稱貴人的不少,但是經過北軍之亂後,這些人多數家世凋零,趙和柄政之後,更是趁機將這些人此前的優待盡數削減。他們都在為生計而傷神,應當沒有時間來擺這個貴人的譜。

然後就是世家大族,鹹陽城裏自然也有不少九姓十一家的人物,此前他們也可以在鹹陽稱一聲貴人,但趙和對他們的清掃比對宗室貴戚更為徹底,這些人如今都隨船去了齊郡,接下來就要到海島中去釣魚,怎麽會有心思在這船上裝模作樣。

所以,此人應當是新貴。

追隨趙和的人當中,不少人因為趙和掌權而變得炙手可熱,這些人有軍功起家的元從,也有少小結識的舊交,他們如今在鹹陽城中正值得意。這些人自己就年紀不大,多是二十至三十左右,與眼前這位貴人的年紀倒是相當。

但所有的貴人當中,還有誰會比那權衡天下、執掌大政的護國公更“貴”?

錢益終究以才智出名,故此心念轉動之間,他已經隱隱猜到了趙和的身份,原本他想挺直腰的,但旋即頹然:“益拜見貴人,多謝貴人不殺之恩!”

趙和挑了一下眉,此人果然聰明。

不過對方在猜出自己身份的情形之下,仍然只以“貴人”相稱,而沒有拜倒在地呼頌“國公”,倒還是有那麽一絲絲的文人矜持。趙和也不為已甚,沒有過於逼迫他——那種在仇人面前打臉的行為,對於此時的趙和來說,太過幼稚了。

更何況,這個錢益還不夠資格充當他的仇人,最多只算得上是一只嗡嗡的蟲子罷了。

“錢君方才所吹簫曲,不知曲名為何?”趙和笑著問道。

這個問題讓錢益既覺安心,又覺難堪。

安心的是,趙和喚他來果然是有原因的,難堪的是,他自詡一代才子,為趙和所召,問的並不是國策政務,而是曲名。

“此曲是益於會稽時聽一盲道人所奏,不過其人所用者為奚琴,而益將之改為簫曲。”稍稍定了一下神,錢益還是決心爭取一下,因此在瞄了趙和一眼之後,他繼續道:“其時益正沿運河北上趕考,過會稽郡無錫城,乘月夜遊,聞得太湖之畔有琴聲響起,聲聲斷腸,如泣如訴。益得訪其人,見一盲道士,潦倒不堪,於泉畔亭中奏此曲。益上前求教,知此盲道人原是鹹陽人,原為雁門孫氏門客,後因孫氏得罪,受此牽連,流離故都,落魄江湖……其人感情身世,得有此曲。益求問曲名,盲道人直指泉中月影……”

他緩緩說來,越來越從容,特別是提到盲道人乃雁門孫氏門客時,他還特意觀察了一眼趙和的表情,發覺趙和神情專注,並沒有什麽異樣,這讓他心中更加放松,決意要將這個故事完整地說下去。

“他指著泉中月影對益說道,他經歷諸多事端,見人十世華堂,驟然倒塌,千人之族,一朝流散,故此有感,覺人生百年,不過夢幻泡影,如這水中之月,如那鏡中之花,看似綺麗,終歸虛無。益聞此言,甚是奇之,乃定曲名‘泉映月’。”

趙和哂然一笑:“十世華堂終究住了十世之人,天下還不知有多少人十代只住過茅屋,連片瓦都不曾有呢。這位盲道人所謂感悟,不過是惺惺作態,以井蛙之眼,見天下之大……”

他說到這裏,突然間外頭一聲隆隆之響,緊接著風聲呼嘯,卻是驟雨突至。趙和示意了一下,侍從將船艙的窗子打開,只見外頭風大浪急,河水洶洶,白雨跳珠,烏雲翻卷。渭水似乎在這風雨之中暴溢起來,轉眼之間,便成滔滔一片。

“錢君自江南而來,當見過江河之勢,江河浩蕩,東流入海,水上舟船,宛若一葉,身在浪中,不由自主,須臾不慎,便至傾覆。而至海中,風浪又勝江河千萬倍……天下浩大,如同大海,孫氏一族,如此一葉。盲道人只見這一葉出沒風波,不見天下萬民受苦已久,更不知天下萬民之怒,已如山洪,蓄勢待發,一朝裂堤,則是天崩地陷,吞噬一切!”

說到這裏,趙和回頭看了錢益一眼:“蜀地流民之亂,河北黃巾之患,根皆在此,錢君行走天下,胸懷抱負,焉能不知?不過方才,我還是說錯了一點,盲道人其實是知道天下萬民之苦的,但他佯作不知,看似鄉願,實則懦賊,以為借此便可歲月靜好太平無憂……說到此處,我也有一個故事,不知錢君可願一聽?”

錢益咽了一下口水,苦笑道:“請貴人賜教。”

“我在西域大宛,曾與一驪軒學士名為塔西陀者相見,其人行走四方,見聞廣博。他說在昆侖洲,也就是昆侖奴祖地,有一片大沙漠,其中有種鳥,毛禿身大,奔行如馬,有翼難飛。這鳥兒遭遇危險之時,卻不是逃走,而是將頭插入沙中,假裝危險並不存在……盲道人限於見識,或非如此,但是如錢君者,如天下讀書之輩,若不知大秦危局根源於何,那就是和這種巨鳥一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