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章、渭水泱泱

道統二年五月十五日。

鹹陽城東南臨渭水的河港之上,錦帆雲集。

因為鹹陽是天下中心的緣故,從仁皇帝起不斷開鑿的大運河,將天下財賦糧帛寶物運送至此,僅烈武帝時一次“獻寶”,便聚集了廣陵之錦、鏡、銅器、海味,丹陽的綾衫錦緞,晉陵的綾繡,會稽的吳綾、絳紗、銅器,南海的玳瑁、珊瑚、真珠、象牙,鄱陽的名瓷、酒器,宣城的名紙、筆墨、寶藥……總之四面八方的珍寶堆積如山,這讓這座渭水河港成為鹹陽城外一處勝景。

在北軍之亂中,渭水河港也受到波及,蕭條一時,不過趙和回到鹹陽之後,重修和擴建渭水碼頭是他大力推動的以工代賑工程之一,到了此時,工程第一期早已結束,渭水碼頭又重新興盛起來。

雖然前往江南的商道因為割據而受限,但往齊郡、兩淮,卻畸形繁榮起來,再加上趙和遷北方世家大族往海外,齊郡那邊的東萊城建港開海,有商道直通海外諸島,故此運河上往來的船只不但不見減少,甚至略有增加。

這一日辰時,一個背著行囊的書生出現在港口邊上。

他有些茫然地望著碼頭上的船只,好一會兒之後,才緩步走向其中一處泊位。

“做什麽?”一名碼頭小吏喝問道。

“唔……離開鹹陽。”書生用嘶啞的聲音說道。

“這裏一共有八處碼頭,你是想要去何處,若是吳郡的話,只能先到廣陵然後中轉。”大約是聽出了書聲的口音,那小吏說道。

雖然態度不甚客氣,但介紹得倒還算詳細。

“我去……我去齊郡,去稷下。”書生道。

碼頭小吏取出筆和簿冊:“登記一下,姓名,籍貫,所去何處,所為何事!”

那簿冊類似賬簿,書生猶豫了一會兒,提筆寫下自己的名字:錢益。

這名字寫出之後,他明顯感覺到小吏詫異地望了他一眼,似乎是知道他。

錢益心中苦笑了一下:自然是知道他的,此次科舉弊案被稱為新政以來第一要案,受牽連入獄者多達百人,被判有罪者便有三十余人,而他作為這案件的核心人物,名字在邸報之上出現了不知多少回。

偏偏現在朝廷的邸報深入人心,哪怕是這樣的河港小吏,也少不得關注其上的內容。

“拿好來。”在他填寫完後,小吏又填了一張,然後將這張蓋了公印的紙交與他:“去付船資吧!”

錢益看了手中那名為“旅者之證”的紙一眼,這是趙和新政的內容之一,所有離開戶籍之地者,都必須執有旅者之證,以此防止奸細歹人。此政看似約束了人員往來,但實際上卻是為人員往來開了方便之門,須知以前人員流動雖無需旅者之證,但地方官府隨時都可以以“流民”之名將人拘押,這使得商賈之業,往往為有力大族所把持,只有他們才能打通各種關系與渠道,將自己的商路延伸到千裏之外去。

但現在有了這旅者之證,哪怕是升鬥小民,也可以為遠行千裏進行合法販運——雖然家資仍然會限制他們的行程,可總比此前難以離鄉要好。

而且這旅人之證還有一個隱性的好處,那就是安全。持旅人之證行走天下,各個官驛都可以求宿,這讓原先只接待官員及其家屬的驛站,現在也向普通商賈行人開放起來。僅此一項,原本要國家貼錢的驛站,竟然就可以自我維持,也算是朝廷開源節流之舉。

收好旅者之證,錢益尋著前往齊郡的碼頭,那裏停了好幾艘船,幾位船夫模樣的人見他過來,頓時起身相迎。錢益急於離開鹹陽這傷心之地,因此問了一個最早開船的,卻也要等到午後時分。

他交了船資,便直接上了船,然後一個人在船上發起呆來。

與來鹹陽時聲勢浩大不同,錢益離開時可謂冷冷清清,連一個送行之人都沒有。就連隨他一起入鹹陽的那個無舌啞僮,因為是嬴祝安插的緣故,至今仍然被關押著沒有放出來。

此時在船上,錢益可謂形影相吊。但最讓他難過的並非這個,而是他對自己未來的茫然。

朝廷沒有治他之罪,按照官方的說法,是因為他積極檢舉,將功贖過,故此不予嚴究,只是放回原籍,終身不得入仕。但他看似獲得人身自由,實際上卻被徹底毀了。

人之死,有身體上的死,也有人際上的死,錢益在人際之上,可以說是死得不能再死。他想象得到,自己回到吳郡原籍之後會發生的事情,他將作為叛徒而名聲遠揚。此前他這個江南第一才子名頭有多大,現在他的名字就會有多臭,那些早就嫉妒他的人,那些向來被他嘲諷的人,那些覺得他擋了路的人,都會惡狗一般撲上來,分他之屍,食他之肉,奪他之名,擄他之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