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困境之獸

“大王……”

勿離覺得毛骨悚然。

雖然江充此次出現時,也曾呼過他大王,但那只是在第一天。此後也不知道是勿離本人的客氣起了作用,還是江充心底仍然把他當成了當年那個無知少年,對他的稱呼都是直呼其名,或者喚他當年的稱號“王子”。

但這一次,在勿離剛剛見過蓮玉生之後,他又突然出現,然後稱勿離“大王”。

勿離苦笑起來。

自己所料不差,自己身邊的人裏,肯定有江充的耳目,自己看似已經成為了大宛之王——至少是三分之一個大宛之王,但實際上,卻仍然只是江充推到台前的棋子。

此前自己掌握自己命運的想法,不過是虛假的感覺罷了。

“嗯?”江充又從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

勿離嘆了口氣:“老師,我不是說過,莫要稱我‘大王’,在老師面前,我永遠是你的學生,是你的弟子。”

江充露出淡淡的笑:“既是如此,你這個好學生且告訴我,方才是不是見了一位貴客?”

“沒錯,學生見的是浮屠教上師。”勿離道。

江充稍稍挑了一下眉:“只是一位浮屠教上師?他為何要見你?”

勿離道:“此位浮屠教上師來自天竺,法號蓮玉生,自稱是以慈悲為懷,勸我勿要捕殺城中秦人。”

江充稍稍愣了一下。

他確實在勿離身邊安插有耳目,但勿離與蓮玉生的密會,畢竟是在七層高的浮屠塔之上,而塔下又有迦葉寺住持看守,故此他的耳目並沒有能監聽到整個過程。

“蓮玉生?”他心念一轉,立刻想明白過來:“鳩摩什的那個弟子,他竟然從天竺來到了這裏?”

江充的反應讓勿離心裏稍稍安定,果然,在這個問題上不撒謊才是對的。

他明知故問地一揚眉:“老師也聽說過這位上師?這位上師年紀甚輕,卻已經深得人望,據說在天竺,他辯才無礙,於法會中說得天花亂墜,因而為納爛陀寺推舉為上師!”

“自然知道他,呵呵,他不在天竺,竟然出現在這裏……想必是受趙和之命,前來說服你,離間你我師生之誼的吧。”江充收回驚訝之色,開口道。

一句話,幾乎將蓮玉生的話語全部揭露出來。

這一次勿離不敢再說真話了,他露出驚色:“老師何出此言?”

“此人在大秦齊郡與趙和有一番糾纏,算得上是趙和的好友之一……趙和如今被逼得躲入蛛巢之中,他要想破局,關鍵便是將你爭取過去,就如同他在北州將郭英爭取過去一般。”江充微笑道:“若得你相助,天時地利人和便盡在他手中,我便只能束手待斃,甚至……唔,金策單於此時來到大宛,莫非也是他的謀劃,他想將我與金策一網打盡?”

他原本是笑著的,但說著說著,神色嚴肅起來。若論相貌,江充儀表堂堂,哪怕已經是白發蒼蒼的老人,依然氣度不凡。但當他嚴肅起來時,總給人一種陰沉狠戾之感,哪怕是勿離,也自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勿離按捺住內心的不安,沉聲道:“老師多慮了,就算趙和有此心意,我又如何會背棄老師?”

不等江充說話,勿離又道:“我與老師,乃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無老師,哪裏有我今日?我便是再蠢,也不會被人離間,這一點老師只管放心,老師便是不放心我,也該對自己的本領放心!”

江充打了個哈哈:“那蓮玉生與你說了什麽?”

“便是為城中秦人求情,他並不知道我搜捕秦人是為了逼迫趙和出來,只道我畏於犬戎之威而欲盡殺秦人,因此前來求告,先以浮屠之慈悲說我,然後再以大宛之利害說我……”勿離果斷地又將蓮玉生對大宛面臨三劫的分析說了出來。

江充聽到“三劫”之後,目光閃動,好一會兒慨然嘆道:“大秦廣闊,國士何其多也,不虞一個區區浮屠小僧,又在外遊歷數載,竟然也知天下大勢,足為一國之師!”

勿離訝然道:“老師對其評價甚高?”

江充正待答話,突然外頭傳來匆匆腳步之聲,緊接著,有人稟報道:“大王,金策單於相召!”

勿離眉頭一皺,面露不快:“這犬戎胡酋,簡直咄咄逼人!”

他不敢與江充久處,生怕無意中露出破綻為其察知內心所思,因此只能拱手道:“老師,我且去應付一下他,老師對我盡管放心,師恩如山,我知道好歹利害!”

他匆匆離開,江充望著他的背影,捋著須淡淡笑了。

“師恩再如山,也不過是教恩,如何比得上父恩?放心?這世上除了死人,沒有誰可以放心!”

勿離並不知道江充在他身後做如何想,不過以他對自己老師的了解,大致也能猜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