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九歲。

高遠又空蕩的晴藍天空, 生機盎然卻安然寂靜的森綠叢林,將整座山體當做基石、高高佇立著的聖潔神社,如同幽靈般不知面貌、不知姓名的黑衣侍從像聲音嘶啞難辨的烏鴉般簇擁在身旁。

津島憐央穿著白衣紅袴的巫女服, 柔順的鴉黑長發留到了腰間, 他的個頭長高了一些,五官卻更顯柔和了, 他眉眼低垂,便顯出一種慈悲來。

刻意的培養與修行將津島憐央天性中的那種純真與悲憫選擇性地放大了, 但居住在深山之中, 又被剝奪了與人建立起聯系的權力,那與世隔絕的孤獨與寂寞卻讓他身上那種冰冷的、超脫的神性變得越發明顯起來。

津島憐央並不說些什麽, 只單單佇立在原地,便讓人情不自禁地連呼吸都會小心放輕了,生怕驚擾到他。

他在這座神社之中, 重復著日復一日、年年相似的枯燥生活, 從早到晚的課程,一日都不可錯漏的修行,衣櫃中清一色的白色上衣與紅色下袴,壓抑了愛玩愛鬧的天性的靜室,還有一個沉溺於自身的欲念之中無法自拔的瘋癲老頭。

這就是全部了。

津島憐央走在那條日日相同的青石板道上, 在經過神社入口時放慢了腳步, 停在在了通往人世的鳥居前, 他朝那條通往山下的道路投去了安靜的目光。

艷紅的鳥居上掛著粗粗的白色連注繩,跟初建起來時的模樣並不太相同,幾年風霜雨雪的洗禮過後, 原本潔白的連注繩泛起了陳舊的黃, 卻依舊堅不可摧般橫絕在那長長的蜿蜒山道上, 為神域與凡間劃出了一道分明的界限來。

“神子大人,”負責服侍著這座神社中唯一神子的仆人輕輕出聲提醒,“該去做日課了。”

“好。”津島憐央收回了目光,一如既往順從地答應了,他沒有反抗的意志,於是也並不多做停留,便再一次邁開腳步,沿著這條已經走過千百次的道路向前走了。

和室的障子紙門拉開,裏面端坐著的卻並不是黑衣白面的老師,而是雞皮鶴發的老人——禪院陸鬥。

禪院陸鬥難得寡言少語,神志清醒地面對著津島憐央。

他的眼神呆滯,瞳孔卻活躍地上下跳動著,朝四周胡亂瞥著,但跟往日相比可以看得出來禪院陸鬥已經克制了不止一星半點,他是特地在今天放棄了一些不重要人物的操縱權,集中了精力來面見津島憐央的。

“怎麽了?”津島憐央輕柔地問道,他的眼神之中帶著純粹的擔憂,“有什麽事情需要我幫忙嗎?”

“是的……神子大人。”禪院陸鬥慢吞吞地說著,“繪裏奈大人、應該餓壞了吧?”

津島憐央想了想,用甜蜜的、帶著些撒嬌意味的語調說道,“不——還好哦,繪裏奈還不怎麽餓。”

比起上一次半年的間隔,這一次繪裏奈兩次強求之間的間隔時間顯然更加漫長,而在這封閉的神社之中沒有符合她發起強求條件的人,除去在昏睡之中慢慢消耗力量變得虛弱之外,繪裏奈根本沒有第二種選擇。

禪院陸鬥懷疑著津島憐央給出的答案,他覺得長大了幾歲、也稍稍明白了一點自己的處境的津島憐央是在為了自身的安全而說謊。

畢竟上一次的祭典之中,幾乎是在神主給出祭品的名字的下一秒,繪裏奈就迫不及待地占據了津島憐央的身體對那只獻祭給她的羔羊提出了強求,那種急迫的態度足以看出繪裏奈對匱乏力量的渴求。

但是這一次,津島憐央確實沒有說謊。

窮根究底,繪裏奈本來就是從津島憐央對整個世界的詛咒中誕生,汲取著津島憐央的負面情緒而生的特殊咒靈,她緊緊依附著津島憐央的靈魂,將其中產生的每一縷飽含絕望與麻木的漆黑怨氣作為養料吸食,這就是她所有力量的基石與終極來源。

從外界汲取的那些貪念、那些汙濁的欲念與純粹的咒力都只不過是二次的補充燃料而已,既不能讓她變得更加強大,也無法改變她自誕生起就已經制定好的、那完整而絕對的規則。

在這樣的狀況之下,只要津島憐央所產生的負面情緒能將滿足繪裏奈日常存在的消耗,她就不會出現因為力量匱乏而自主覓食的情形。

但反正不論津島憐央的回答如何,禪院陸鬥的決定都不會有任何改變,他無視了津島憐央的回答,只是自顧自地接著說道,“能請神子大人跟我們去一個地方嗎?”

那些簇擁在津島憐央身後、垂首低眉的仆人們悄無聲息地挪動了腳步,遵從著禪院陸鬥的意思,將每一條可能逃走的道路都堵得嚴嚴實實。

那如同厚重烏雲一般低矮無聲的壓迫感鋪天蓋地地朝津島憐央傾軋了過來。

而站立在那被濃郁黑影圍困著的最中央的津島憐央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