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誤會

他在不見天日的路上走,撞上高墻,走入叢林,磨破手腳以期辟出一條路來,與他原本的道路背道而馳,前無光明,後無基礎,像一條死路。

可他還是要走的。

陳裏予強忍著困意聽了一上午的主課,除了英語,其他科目連聽懂都困難——他的基礎很差,前一晚又睡得不好,原本看長篇文字會頭疼的毛病便犯得更加厲害,偏偏性格裏神經質的執拗不肯放過他,聽不懂也硬要去聽,後果就是太陽穴跳得厲害,同心跳牽連在一起,一突一突地疼。

那枚小小的木玉貔貅被他按在桌上,機械地發泄一般來回滾動,硌得手心生疼。

原來看似平凡庸碌的日子,平白融進去,也這麽苦。

江聲多數時候意識不到他深陷痛苦,自顧自聽課也無可厚非。偶爾察覺他煩得抓頭發,或者下意識敲自己的太陽穴,又會很快伸手制止他,順毛似的摸摸他的頭發,小聲問他怎麽了。

——他總不能說自己聽不懂課,覺得委屈。咬碎牙也只能往肚子裏咽,面無表情地搖搖頭,繼續聽他從未聽過的天書。

直到上午最後一節上課前,陳裏予看著語文課本上滿滿一頁的課文,終於被惡心得無可奈何,忍不住狠狠抽了口氣,江聲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狀態反常,湊過去問他是不是不舒服。

“……我有病,”陳裏予的話像從齒縫間擠出來的,帶著不自然的顫抖,“從小就這樣,看東西一眼先看到線條色彩,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把字拼成字,看這些東西很累。”

藝術家異稟的天賦,現在卻像無藥可救的缺陷,讓他心生絕望。

“好了好了,不想看就不看了,沒關系的,”江聲心疼得忍不住皺眉,擡頭掃了一眼老師的方向,確定沒人注意他們的角落,便伸手放在陳裏予背後,借著椅背的遮擋,隱晦又克制地抱了抱他,“沒事,別不開心……”

陳裏予深吸一口氣,頭疼幾個小時都催生不出的委屈,被他短短幾句話戳到死穴一般,陡然潰不成軍:“不看怎麽辦,我以後……”

話音越來越低,到後來連自己都聽不清,隱沒進鼻音濃重的嗚咽裏,像是嘆息。

江聲其實想不通對方為什麽突然想好好讀書考文化課,心底隱約有個答案,想明晰了又覺得荒唐,下意識有些抗拒,只好先放在一邊——放低的聲音像在哄孩子,藏不住的直白心疼:“不想學就不學了,本來就沒必要……你畫畫那麽厲害,不該被這些升學考試影響,喜歡畫畫那就去畫好了,不用想以後,有我呢。”

陳裏予像是聽到了什麽難以理解的話,猛地擡頭看向他,眼底濕漉漉的,像被霧氣浸透的夜色:“什麽意思……”

江聲還未開口,就被陡然響起的鈴聲打斷了——等到一段活潑響亮的音樂過去,少年人一時沖動說出的諾言早就成了莽撞傻話,怎麽解釋也不順理成章了。

可他看著對方眼底隱隱升起的神采,又舍不得出爾反爾,只好硬著頭皮說下去,在課堂上說悄悄話:“我的意思是,那什麽,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吧,你開心是最重要的,要是畫畫不能維持生計,我——我也能養你。”

這樣的話太幼稚也太自以為是了,是遠遠超過他們現在關系的承諾,還沒說完他就想撤回,耳廓不合時宜地紅起來,又欲蓋彌彰似的補上一句:“可能養不起,但我會努力的,古時候中西方的畫家音樂家,不都是被達官貴人資助才能維持創作、最後揚名立萬創造出傳世作品的嗎……”

下一秒他低下頭,對上陳裏予的視線,心頭一凜。

那是他很久不曾見過的,死水般沉寂的安靜的難過。

“你把我當什麽了,”陳裏予扯了扯嘴角,眼裏卻毫無笑意,“不娶妻生子,跑來養我,不怕被你爸媽打死麽……不用你養,我自己能活。”

天賦異稟的人,心高氣傲地活了十八年,怎麽就淪落到合該被人養在家裏當花瓶了。

他似乎該高興的,至少江聲真的心疼他在乎他,願意在這段關系尚且虛無縹緲的時候說這樣的話讓他安心……可他畢竟天生驕矜又偏執,尚且存留著藝術家的自尊甚至傲慢,實在高興不起來。

江聲愣了愣,似乎沒想到他會生氣,手足無措地摸了摸他後背:“我……”

“江聲,幹嘛呢?”講台上老師話鋒一轉,遠遠看向他——語氣不算嚴肅,調侃似的,卻還是打斷了他還未出口的解釋。

於是他不得不偷偷收回手,站起身來,誠懇道:“我剛才走神了,沒聽清,問問講到哪兒了。”

前排零星的笑聲響起來,老師大概也沒想到他這麽誠實,話音忍不住帶上了些許笑意:“課本內容講完了,現在講的是昨天的作業——行了,好好聽,坐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