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澄明

午飯批次分得模模糊糊,沒人檢查,四舍五入就是整個學校的一起湧向食堂,響鈴後的幾分鐘裏擁擠得可怕。

大概是因為天氣好,陽光溫暖得近於炎熱,讓這場“千人奔襲”顯得更加如火如荼,兩個人混在人群裏,盡可能貼著路邊走,不跟著人流跑,卻依舊時不時被擠個踉蹌。

陳裏予嘆了口氣,最初幾次的新鮮感過去,他還是打心底裏討厭這種人擠人的狼狽,江聲沒法和他並排走,卻還是敏銳地注意到他,聽見嘆氣聲便轉過頭來,動了動嘴,似乎在說抱歉。

陳裏予搖搖頭,人多也不能怪他,兩個人都急於擺脫獨處的尷尬,忘了考慮現實情況也忘了像平時那樣等五六分鐘再出發,沒想到栽進另一種尷尬裏,狼狽得荒謬又好笑。

金色陽光下搖晃婆娑的青梧桐,藍白校服,紅的操場和大理石白的教學樓,還有江聲黑色毛衣背後棕灰的機器熊——這樣那樣的色塊融合在一起,短暫地離他遠去,像被人整片選中從輪廓線中移開,糅成五彩斑斕的一團,又一點一點拆分開來,由他自己分門別類地填色,安放回它們該在的地方。

他的世界裏陽光是濃郁的金黃,青梧桐襯著晴朗的天與雲,呈現出與藍白校服相似的顏色,人群熙攘,灰蒙蒙地鍍上玻璃,風聲離他很遠……這就是他的十八歲前夕。

通往食堂的路有兩條,江聲帶他抄了小道,略微遠一些,不那麽擁擠,卻要過一座橋。

狹窄的橋一次能容兩三人過,還是擠窄,上橋前江聲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抓住了陳裏予的手腕,怕他走丟似的。

陳裏予愣了愣,被他握住的手臂被擠過的路人碰到,灼傷似的燙起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身體已經下意識做出反應,有些粗暴地抽出了手。

“怎麽了,”江聲的手在半空中怔了一瞬,收回來不尷不尬地摸摸鼻子,直愣愣地下意識道,“昨天害怕的時候不是抓得很緊嗎,怎麽……”

陳裏予沒給他說完的機會,伸手在他胳膊上擰了一把,隔著兩件衣服,還是疼。

江聲誇張地“嗷”了一聲,捂著胳膊抽氣,為自己夢遊似的行為付出代價——他也是自找的,又愧疚又自責,一邊疼一邊還覺得陳裏予下手輕了,人家現在又不害怕,根本用不著他自作多情,幹出這種冒犯又逾矩的事情來,還不小心說了那樣的話惹人生氣,別說撓一爪子,小貓咬得他去醫院輸血都不為過。

人太多,他只能借著下橋的機會擠到陳裏予身旁,和他並排走,低著頭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抱歉,反反復復的“對不起”“我錯了”,語氣誠懇,誠懇得搖尾巴。

他低頭的時候,呼吸就落在陳裏予的耳朵上,聲音介於青年與少年之間,雜揉出十七八歲特有的幹凈磁性,低低的撓得人心癢。陳裏予愣了愣,忍著沒有躲開,指甲在手心裏掐出紅印來,才憋出一句“沒什麽,沒事”。

他好像該高興的,又有些後悔,本來江聲這樣自然而然地伸手牽他,他就能順水推舟,享受這一點逾於曖昧的隱秘親密,像是心底一場暗戀離奇地成了真,但他還是這麽不爭氣地躲開了,現在對方意識到這是很嚴重的冒犯,以江聲的性格,以後大概就不會再給他這樣以假亂真的機會了。

或許江聲還會因此誤會他,以為他很排斥自己,在他看來兩個人還陌生——一來二去就自討沒趣,不再這麽照顧他了。

他明知道自己又陷進了荒謬的迷思裏,卻遲遲無法找到控制思想的主動權,就這麽沉默著跟對方走進食堂,排到隊伍末端,停不下來也說不出話。

一點小事牽連出臆想中令人絕望的後果,還要神經質般地鉆牛角尖——他像個病人,一邊苦苦哀求一邊冷眼旁觀,看著思維擰成麻花,自顧自輸送進萬劫不復的黑暗。

江聲問他累不累,站累了就先去找地方坐著吧,想吃什麽告訴他。

他搖搖頭,借著人潮擁擠的由頭向前半步,站在江聲背後,身體若有若無地貼上他的衣服,混亂的思緒才一點點放松下來,回到了他虛弱的控制裏。

江聲的體溫,他身上的味道和他說話的聲音,總能帶給他莫名其妙的安心,冥冥中告訴他“沒事的,我不會離開你”。

十分鐘後兩個人端著飯菜,在食堂角落找到地方坐下來。

“怎麽了?”陳裏予吃兩口飯就擡頭看一眼,看得江聲心裏發毛,以為對方還在生他的氣,問得也小心翼翼——過橋揍他一下之後陳裏予就沒怎麽和他說過話,臉色也不太好,看起來根本沒有原諒他的意思。

陳裏予沒說話,又低頭吃了口西蘭花,用筷子尖戳戳盤裏的雞蛋,似乎在斟酌什麽,過了片刻才開口:“我有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