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年華如逝水(第3/4頁)

顏幼卿負責擀皮兒。這是他第二回 擀餃子皮兒。不由得想起去歲今日,也是一桌人圍爐包餃子。尚先生在座,張傳義、劉達先與自己負責動手,楊元紹專管拖後腿,包出許多咧嘴脹肚瑕疵品,而峻軒兄在一旁專心致志烤毛芋。其時平安喜樂,又如何想得到後來發生諸多變故。耳畔歡聲笑語,不覺一陣恍惚,頗有物是人非之悵然。忽然臉側一暖,轉頭看去,卻見安裕容舉起沾滿面粉的一只手,正笑盈盈望住自己。對面徐文約啐道:“多大人了,還沒個正經!幼卿,趕緊去擦一擦。”

安裕容遂攬著顏幼卿,硬拖去院子裏大水缸邊照了照。臉頰上三道白杠子,滑稽得很。水中倒影清晰,背後冒出嬉皮笑臉的半個人。顏幼卿來不及瞪眼,另一半臉頰上也添了三道杠,左右對稱,活像一只炸毛的貓。他作勢往水缸裏伸手,安裕容趕忙攔住:“哎,這個水涼,進去拿熱毛巾,我給你擦。”卻不料被顏幼卿反手一帶,將剩下的面粉統統撲在了衣襟上。只見面前人狡黠一笑,整張臉在自己肩頭滾過,一個橫躍縱身跳開,倏忽進屋去了。

安裕容拍著身上的面粉,搖搖頭,笑了。

門裏卻又探出一個腦袋,故作兇相:“還不進來?想挨凍著涼麽?”

“不敢不敢,來了來了……”安裕容笑出聲來。正要擡腳,院墻外有人問:“陳阿公在麽?”

“在,哪一位?”安裕容一面應聲,一面心中納罕。江南風俗,關門吃年飯,一說閉門生財,也有人說為的是年關躲債。總之到得除夕日午後,村中皆默認互不串門走動了。陳阿公雖是孤老,輩分卻不低,這時候有人上門找他,大約是村裏出了什麽事。來人是個年輕後生,見了應門的安裕容,十分拘謹,堅持不肯進屋,只磕磕絆絆說明來意。

原來清灣鎮地界上下五村,歷來有舞龍舞獅做春會的習俗。各村或出一條龍,或出一對獅,自新正初一到初五,五個村子輪番演一圈,最後到清灣鎮匯合,爭個高下,贏個彩頭。本村自來出一對獅。未料舞獅中有一人昨日下塘挖藕,不慎扭傷了腳。情急之下不知何人可替,村老們需聚在一起商議此事。

安裕容忙去廚房尋陳阿公。陳阿公放心不下灶火,顏皞熙直拍胸脯:“阿公放心,有我哩!我都會了!”

陳阿公雖猶豫,到底春會舞獅事關重大。再者這般聰明伶俐文武雙全的小小少爺,舉人老爺的春聯都能寫,小半天工夫,學會燒個柴火灶,想來不在話下。擦把手便走了。

顏皞熙端坐在小板凳上,雙手撐住膝蓋,兩眼直勾勾瞪著灶眼。安裕容瞧得有趣,樂了一回,轉身去看女士做菜。鄭芳芷正在炸酥肉,滿福嫂則從壇子裏往外掏紅糟肉。她二人一個做的是兗州名菜,一個拿的是越州佳肴,南北搭配,相得益彰。這邊顏舜華給母親幫手,那邊黎映秋為滿福嫂端盤,大小四個女人邊幹活邊聊天,鍋中劈裏啪啦,嘴裏嘰嘰喳喳,端的是熱鬧非常。

忽聽得滿福嫂驚呼:“哎!這大鍋怎的不上熱氣了!”

大灶上蒸著紅糖年糕,好幾個籠屜層疊,正等著猛火上勁。原本籠屜底下大鐵鍋裏開水咕嘟,蒸汽冒得直沖屋頂,這會兒卻散了個幹凈,僅余水面一點漣漪。

“哎呀我的小小少爺,怎的剩了你一個在這裏?看這煙熏的,快出來快出來……”

顏皞熙眯著眼灰頭土臉鉆出來,不甘挫敗:“為什麽添柴之後火反倒小了呢,不應該哪……”

滿福嫂氣得咒了句:“陳阿公個糊塗老頭子,真個靠不住!”她焦心灶火,偏生手上滿是掏肉沾的紅糟米粉。一廚房能幹人,除去她沒一個會燒柴灶的,大眼瞪小眼,愛莫能助。滿福嫂急忙忙便要去洗手,孰料救星從天而降。原來顏幼卿見安裕容半天沒回去,遂尋到廚房來,瞧見這番狼狽景象,來不及笑話黑臉包公般的顏皞熙,呆頭鵝般傻站著的安裕容,先彎腰收拾滿灶膛濃煙彌漫的柴火。他抽出一根堵塞煙道的老樹樁,將閃著紅星的灶灰用鐵鉗扒開,再架上幾根帶葉枯竹。輕吹一口氣,轉瞬間如變戲法般,火苗呼呼上竄,熊熊燃燒。鍋裏開水咕嘟,蒸汽上湧,紅糖發糕的甜香頓時綿綿四散,暖人心肺。

滿福嫂長籲一口氣:“多虧小少爺來得及時。這發糕最怕一把火燒不到頭,軟塌塌發不起來,不吉利的哪。”

顏皞熙作為新式學堂出來的新式少年,當然不信這些無稽之談,但仍然羞愧得低了頭。被母親趕出去洗臉,徑直去了前邊包餃子,再不肯回來燒火。廚房眾人又是一場笑,安裕容趁著笑聲鉆進灶台後,與顏幼卿擠坐在一處咬耳朵:“我看屋後檐下晾著芋頭,洗幾個過來烤正好。滿福嫂秋天做的桂花糖還有幾大罐子,咱們幫她多吃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