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竹塢清檻

彼以此三昧,心清凈無塵穢,身體柔軟,知所從來,憶本所作,自識宿命無數劫事。亦知一生、二生、三生、四生、五生、十生、二十生、三十生、四十生、五十生、百生、千生、萬生、數十萬生,成劫、敗劫,無數成劫、無數敗劫,億載不可計,我曾生彼,名某姓某,食如此食,受如此苦樂,壽命長短,彼終生此,此終生彼。彼以此三昧,心清凈無瑕穢,亦無諸結。亦知眾生所起之心,彼復以天眼清凈無瑕穢,觀眾生類,生者、逝者,善色、惡色,善趣、惡趣,若好、若醜,所行、所造,如實知之。

——《增壹阿含經》

北京的冬天比倫敦又是不同,一下飛機,風吹得人跌跌撞撞,幹燥而寒冷,零下12攝氏度,時差顛倒,真想蒙頭昏沉沉就睡。但是擡頭望去,太空湛藍幹凈,一絲雲也掛不住,使我感覺格外驚訝。

下了車,冰涼的空氣狠狠浸進身體,一直蔓延到骨子裏。

公司在一堆高樓大廈裏,風的壓強更加肆虐,即使緊緊裹著外套,也覺得自己似只風箏,隨時可能飛起來。

中午去7-11買杯咖啡,雪粒象粗鹽,打在臉上生疼,可是頭上又有晴朗太陽,白的積雪反光,使得這晴朗更加分明——這樣極端的城市,從天氣、政治到建築物,一切沖撞,不合常理地放在一起,考驗所有人的耐心。

日程安排得相當緊,這是植物萃取液治愈癌症,我一下飛機,就帶領大批人撲在這個項目上。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自然的力量又開始擡頭,人們對它的迷戀好比我對宗教——其實都是想從渺渺虛空之中求得並汲取力量。

這是個太可怕的世界,艾滋病、肝癌、非典,沒有一樣醫得好,勉強維持也有很大的負作用——都說醫學越來越昌明,但是病種也越來越復雜,天花霍亂鼠疫瘟疫,個個都足以致人於死地,而無生還的希望。人類克制一樣,就生出另一樣,上帝是一個無聊的電子遊戲愛好者,創造出重復而不高明卻令人頭疼憤怒的障礙與苦難。

而安期亦不輕閑,除卻裝修我們的房間,還要再開一間茶館,選店址、看建材、挑施工隊……事事都需親力親為。

拿到效果圖當日,天氣預報說有大雪,安期約了我在離家不遠的酒店咖啡廳。我坐在近落地窗的桌子前等他,給自己叫杯果汁,翻開最新版的《Harper’sBazzar》,細細研究今年的流行。

因為是晚飯時分,空蕩蕩的店堂裏沒什麽人。不遠處有個學生模樣的女孩,也在翻雜志,心煩意亂的樣子,時不時擡腕看看表。她有著很好的長發,毛衣長褲,雖然普通,卻不掩氣質。也許來自哪個藝術院校?

冬日之暮垂落如翼,有人推門而入,帶來一陣涼風,不過很快淹沒在燥熱的空調氣息中。那是個正裝的歐洲男子,拿公文包和報紙,要了一杯熱咖啡,就近在吧台上喝起來。我猜他是來取暖而不是約會,在這驟然降溫的天氣裏,衣著再光鮮,也讓人覺得潦倒寂寞。

然而雪就在他身後忽然撲落下來,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能看到大片大片六角花瓣,被強勁的風吹成斜面。另一些留在酒店燈光範圍內,形成懸空的玉柱,激烈又唯美。

我正看得入神,旋轉門又一次被推開,那是個黑色大衣的精幹女子,一邊打手機一邊向裏走,頭發和大衣上布滿了雪花,又迅速凝結成水珠。她的英語說得不甚純熟,但嬉笑怒罵,活靈活現。不一會兒她褪下長衣,裏面竟著短裙涼鞋,我不禁替她打了個寒戰。

在這濃重的夜色和雪天裏,安期終於開著他的國產寶馬,從路燈下緩緩而來。一閃一閃的車光,映襯在光滑的地面上,將他的到來照得格外明亮。

我幾乎歡呼著撲了過去,周圍人的目光都有點嫉妒。

安期身著合體的羊絨外衣,即使是純白色,也不覺得輕浮,反而更襯出他謫仙般的氣質。待走至近旁,他才淡淡一笑,“等急了吧,不然先去吃些東西?”

我固執地拉他在身邊,要來一杯滾燙的可可,非讓他先暖暖身子。

他無奈地摸摸我頭發,“也好!”又拿起手裏的紙卷,“要不要看看圖樣?”

我小鳥一樣偎過去,那是我們的店,在北京落腳後的第一個地方,怎不教人心生喜悅。我興奮地指這指那,“安期,為什麽看著像古代的藥鋪子?”

安期淺啜了一口可可,耐心地解答,“這就是按照明清時期的藥店格局設計的,因為要看上去和別家茶館不同,在氣勢必須先聲奪人……”

我調皮地接口上去,“兩邊再掛幅做舊的對字,內容我都想好了:‘文儒醫術濟世人,魁光福源積善家’。”

安期寵溺地笑起來,“不過,我倒是真遣人做了藥櫃呢,不過是用來裝茶葉的——想想看,那些抽屜上用正楷書寫著茶葉的名字,不是別有一番風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