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竹塢清檻(第4/5頁)

我鼻子酸楚,扒在安期懷中,“途中有你,我真的很幸福!”

春色終於殘了。

蒙古高原的烈日風沙使京城的節氣粗糙了許多,但茶舍的四方高墻依然為我們圈出個春光爛漫。午後辰光,靜謐而悠長,安期新招的一眾妙齡女子吟唱古南朝綺麗的詩賦:“春日遲遲。桑何萋萋。紅桃含夭。綠柳舒荑。邂逅粲者。遊渚戲蹊。華顏易改。良願難諧。”

我下班回來,或者送安期上班,聽到這悠然曲聲,都會神傷:安期是為了我,才委屈這潑天的才華。

家亦被安期打理得齊整清爽,全用乳白咖啡兩色裝修。敞亮的落地玻璃,簡單的楓木家具,推開明亮的窗戶,可以聽到環路上汽車呼嘯而過的回聲,間或還有兩聲細微的鳥鳴。

每個灑進陽光的清晨,我都被面包和咖啡的香氣喚醒,晚上回來再累,都會被他推進浴室,溫暖的池水,洋溢著濃郁的熏衣草香。

午夜被夢魘所困,覺得還是獨自在倫敦生活,努力維生:擰不開罐頭蓋子、自己修理花灑、沒有考到駕照,以及種種瑣碎的折磨……正猶豫哭泣,突然聽到鑰匙的聲音,安期從酒吧照顧生意回來,然後是輕微的腳步聲:他在衛生間在修理浴器、他在廚房燒熱水、他在客廳整理報表……這些細微的聲響,離我非常近,帶來安全與照顧。我只覺得安穩,慢慢閉上眼睛,徹底睡了過去。

周末被安期帶了逛故宮——這是來北京第一次進入這神秘的地方,之前寒風凜冽,吹得人連出門的心都沒有。安期攜著我的手,登上內城西門最高的角樓,腳下是巍峨起伏、迤邐不絕的城墻鼓樓,身後是金碧輝煌、遙相輝映的瓊樓玉宇,突然想起一首詞賦,“樓閣殿台,房廊綺飾,淩雲九級……”周圍沒什麽遊客,好像天地間,清曠得只剩我們兩人,這時候,方體味出心情的壯闊與純粹。

安期怕我被風拍到,擋在我身前。他長身玉立,錦衣輕裘,但是行動間的關愛摯誠至深,讓人無力招架。心中最深處瞬間軟弱,竭力自持,可是仍覺得悱惻,緊緊靠在他的胸前,安期捧著我的臉,在我耳邊輕輕道:“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身子跟著一顫,眼底裏浮起朦朧的水汽,更深依偎在他懷中。他懷裏,有清潔芬芳的氣息,好似矜纓中淡淡的杜若,半晌才低聲答:“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早夏新至,讓人非常愉悅。茶社後庭的碧水間浮起了大片荷花蓓蕾,下班後與安期盤桓於此,閑話家常,波光碎影裏搖曳著的影子,亦是窈窕而沉靜。我告訴安期工作的進展,並嗟嘆為何此時才遭遇中藥,象遭遇一段未了的情緣。

安期近期對花草湯羹頗有心得,也與我調侃起來。他微笑著編造:也許我前世是采藥女子,他是鎮守藥店的年輕郎中,為了一味名貴的中藥,我失足落於崖下,而他真氣一動,淚落如雨,我地下有知,便報他今生的感遇;也許他前世是煉丹爐旁的小道童,而我是紙窗後一抹翠綠的竹葉,他看火累了,抹一把汗濕的小臉,望見我婀娜的影子,不禁會心一笑,結下今生這個悲喜莫辨別的斷腸故事……

我笑彎了腰,四周本靜極了,這樣一來便驚擾了未醒的碧蟬。它張惶地叫起來,一徑聲嘶力竭。碧藍湛藍的天,通透如一方上好的玻璃翠。風吹過竹聲漱漱,像是下著雨。我想起雅間的北窗還開著,涼風暫至,書案上裝飾的幾本書被吹起頁,嘩嘩一點微聲的輕響。

我忘記了蜘蛛的傳說,在安期的新故事裏,我是唯一而不變的女主角。

不一會兒,唱昆劇的女孩子們到齊了,安期帶著我讓出空地。走在回廊上,突聽得她們排列的唱詞,隱隱的好像是《桃花扇》: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把五十年興亡看飽……

安期也怡然得趣,凝神細聽,我心內輕輕悸動,不由反握住他的手,這樣一個男人陪伴在我身邊,不是一夜,也不是一時,而是此後的余生。

我開始漸漸明白媽媽的心情——這和新舊時代沒有關系:女人還是要有一份美滿的姻緣,即使事業再成功,也抵消不了婚姻帶給人的幸福感。而安期,無疑是我生命中關鍵的一環。

我們日夜廝守,形影不離,貪戀這時時刻刻的快樂。他為我櫛發,我為他撫琴,他為我沏茶,我為他背誦古樂府詩詞,或者,他教我吹笛……

即使公司派我出差,安期亦相隨相伴。上海的初夏悶熱不堪,空氣中的潮濕會滲透到骨頭裏。電梯速度很快,有極輕微的倏倏風聲,想來是高速與空氣的摩擦。開會開至傍晚,遙遠天邊的星子驟亮,突然思及在酒店等待我的人,又歡喜又急切。都市燈火閃耀,海市蜃樓般瑰麗美好,真的要感謝安期,沒有他,我的生活始終顛沛流離。而這苦難並不會使人習慣,只會使人漸漸軟弱,並屈從於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