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蓬山此去(第3/5頁)

傍晚的時候我沒下去吃晚飯,因為貪戀屋裏的暖氣和窗外的雪景,這奇異的對比使我心安。我一動不動看著那天光,一點一點暗下去,然後又陸陸續續飄起了小雪,簡直說下就說,方便一如梅雨時節的江南天。那小朵雪花幹燥潔凈,輕輕敲擊在窗玻璃上,在這個英國的小村鎮裏,可以感覺到時光的流淌。

我心裏回復了童年時的稚奇,輕輕晃動著玻璃球,聽那雪粒擊打玻璃罩的聲音,和屋外真實的聲音一色一樣——原來我從不曾失去過雪的低吟啊,那仿佛是鏡頭的倒退,一直退回到故事的開頭。

不一會晉玄就上來敲門,托著一塊番茄三文治,並關心我是不是又不舒服。見我犯懶,便不容分說,非拉了我下去走,說這樣疲癩都窩壞身子。我體質畏寒,縱然戴了帽子手套,還要將手再藏進晉玄的衣袋裏,象足了袋鼠寶寶。

天黑得這樣早,月亮又沒出來,湖邊的樹林和水面就成了黑的,淡淡的雪光掩映石子路,寂靜中只能見兩個人的腳步聲,這奇異的景象就像在夢境一般。樹上凝結著厚厚的雪末,仿佛開滿了白色的大花,當有風吹過時,便撲簌簌落下無數碎屑。我站在樹下,擡眼看著樹,那樹很高,於是雪枝也高高在上,我想頑皮地晃一晃,但是那樹十分堅硬,根本撼不得半分。

“晉玄,你記得,那個時候我們在學校裏——”說了一半我突然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只好尷尬地看著晉玄。

晉玄凝視我很久,方才略帶哀傷地微笑起來,接著我的話說,“那個時候在學校裏,總看見你對我淡然微笑,美麗的容顏就像現在的冰雪,寂寞而清冷。然而一笑間卻釋放一整個春天——我第一次見你笑,是在池塘邊,那一瞬間,仿佛世界都不存在,我看著你,那麽陌生,卻有熟悉的感覺,仿佛有什麽在前生就已糾纏不休,今生才來償還夙願——我是學理科的,有些話不能十分準確地表達,但是每次接近你,心裏悲傷與喜悅並存,將人折磨到絕望,恍如流矢,一下就射中心臟——”

我擡頭看晉玄,他眼中的悲哀正如水上的煙霧,慢慢流溢開來,他唇邊的微笑是如此無力,仿佛比哭泣更加悲哀。這悲傷的情緒也滿溢了我,可是我卻哭泣不出。

然而他還在娓娓道來,“湘裙,你仿佛是我一直以來想象中的女子,在遇到你之前,你的輪廓已被我復習過無數遍。真正見到你,簡直要嚇著我自己,以為是《聊齋》裏的情節。我忙不叠地捕捉你,用那麽拙劣的姿勢與技巧,就像捕捉手指間穿梭而過的風……”

我靜靜地聆聽著,心中惻然不已——“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這與我當年對桑子明的眷戀何其相同?人世間的輪回,必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可是我們的命數又是什麽呢?——這無因的因,無果的果,天道必是不仁的。

我們牽著手,在這暗夜裏行走,對面是黑,旁邊是黑,左右上下亦是黑,仿佛一直依偎在這無盡的黑暗當中,來自黑,也去往黑,而我感覺不到是在向前。幾乎就要倒在他的肩上沉沉睡去,又似乎一直以來,和他在一起的林林總總都是出現在夢裏的虛妄。不知走了多久,湖面上有星星點點的漁火,晉玄的側面被這微光籠罩,泛出柔和的色彩,沉吟了很久,他緩緩說,“後來離開你,湘裙,我連道別的勇氣也沒有——你猶疑的時候,整個城空了一半;你拒絕的時候,已經全部空完了。我不知道哪個城市會是我下一站的幻覺,住著我下一個的幻想。明明知道你心裏的人不是我,可是寂寞讓人什麽都不管了——我那樣輕易放棄尊嚴,終究也沒能換回幸福。來了這邊,只覺得無邊的寒冷,而這寒冷,卻可以一直冷下去,永沒個頭。直至看到你,我忽然想慢慢蹲下去,這個人又聚了一口暖氣。我本不再期望什麽,可是看到你,我才知道我的時光都存在這裏,嚴嚴實實、從沒遁去。”

“晉玄——”我擡頭看著他的臉,那麽的驕傲英俊,卻蘊涵著那麽艱難的感情。星光似乎破裂,周圍只剩細碎的風,我不由輕輕伸手,主動握住他的指尖——沒有一絲不自然,好像這個動作已在夢中重復過千百遍,他的指尖異常冰涼,帶著冬天風雪的淒楚味道。一個人一世的悲傷往往源於一念之差,他本來是如此的優秀和驕傲的一個人,但生命卻於一瞬間徹底改變——這究竟是緣還是孽呢?我們在時間的洪流裏反復掙紮與質疑,並在這掙紮和質疑中老去(像不像被蠅膠粘住的蒼蠅?)——有一天不再掙紮的時候,那便是死亡已經到來了。

我清清嗓音,想打破這令人心碎的靜謐,含笑推推他,“突然想起一首詩,念給你聽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