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蓬山此去(第4/5頁)

晉玄明亮的雙眸如黑夜中的啟明星,風聲呼嘯,他凝視我,溫柔如溺斃人的春水,“湘裙,你做什麽,都好!”

略一沉吟,我朗聲念道,“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嫻兮,赫兮洹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瑩,會弁如星。瑟兮嫻兮,赫兮洹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為虐兮!”念完一頓,我低聲說,“晉玄,你可曾知道,我一直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個‘君子’。而你,就是我的楷模,如琢如磨、如圭如璧……”

他如此年輕,眼角藏蘊秀氣,眉梢斂帶清剛。我們兩人,即使同命,也不能同心。我看他的人生,風華正茂;他看我的人生,縱情桀驁。然而,我們各自又有各自的落寞,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晉玄為人慷慨仗義氣、不拘小節,時有留學的同學鄉前來求助。斷斷續續的,我們總會聽到藍劍的消息——他終於和葉翩翩結婚,象我猜到的那樣。

晉玄的眼神擺明車馬,一早便在譏誚,“看,這個不擇手段的野心家!”我想辯駁剖白,但始終沒說出口,即使藍劍不這樣,他也遲早會成功,翩翩只是個借力——沒有了她,也還有別人。我並非袒護誰,但的確是這樣,她們增加的不過是技術含量,決定因素依舊在藍劍身上。

但這個城市是如此遙遠,所有的故事聽起來都像一出戲劇,亦或章回小說裏的情節——隔了幢幢的幕布與書頁看來,不免有些生冷。

也許這才是我們的日常生活,回憶的時機還未到來,新的情節卻不停加入。我和他各自散落在生命的兩端,聽這歲月這荒腔走板,覺得滑稽但是悲涼,又莫可奈何——那些事情,發生過或者沒有發生,已經不再重要。

晉玄待我,如兄如父:我懷孕嗜吃酸,他帶了整箱的酸柑和青檸,榨成汁,兌少少一點楓糖、冰塊、礦泉水,連玻璃杯本身也凍過,從冰箱裏乍取出,杯子外壁鑲一層密密的汗珠;我要聽中國音樂,他走遍大街小巷為我找來古箏古琴和琵琶CD,放在高科技的立體聲音響裏,大珠小珠落玉盤;我經歷發胖、水腫、醜笨、落發、妊宸嘔吐,他依然視我若拱璧,甘效犬馬之勞——我深夜搖電話給他,傾訴心愛的玉蘭花已經瀕死,他二十分鐘便趕過來,襯衫扣子統統扣錯。然而在他溫柔的看護下,我慢慢盹著,醒後不見他的影子,那株傷殘的植物有被小心照料過的痕跡。

我以我最憔悴最黯淡的容顏,目睹了他最年輕最清秀的風姿。他真是如琢如磨如圭如璧的正人君子,仿佛永遠含笑拱立、不染塵埃,冰雪天的清爽之氣拂面而來。在他面前,竟連一些怨氣都消泯了,似乎我一直心平氣和。

距離產期還有一段時間,我仍堅持去實驗室。晉玄以抄數據為名時時光顧那裏,擦身而過的時候,他比小男生還要局促拘謹。遞給我一樣東西,突然姿勢鄭重,迅速將手抽回,彼此一點氣息或者體溫的交接使他臉紅不已;然而東西掉在地上,他又懊悔,怕我彎腰傷了胎氣,一邊低頭一邊成串的“對不起”。

我去圖書館查資料,他預約好時間寸步不離;我伏在案上書書寫寫,他則一旁邊捧卷而讀——那樣寂靜的午後,多麽枯燥的書他也能安靜地讀完。吃飯時會告訴我哪一道菜比較有營養,哪一部電影值得去看……

我仔細去看清他的眉目,他坦然迎接我的眼光,那雙眸子,黑而深,亮晶晶,除卻關懷,看不出其它內容。在這樣悉心的照料下,我漸漸痊愈,無論是身體還是靈魂,我幾乎要疑心這是愛情——在公司負責最辛苦的市場部,下班後還要鞍馬勞頓地趕過來,從無嫌棄、毫無怨言,做這個做那個,說:“湘裙,你不要亂走。”“湘裙,你不可以穿有跟的鞋。”“湘裙,戒煙戒酒戒冰淇淋。”“湘裙……”“湘裙……”整個夏天,長得像一生,夜極其短促,窗子外面是永晝的光亮。有時他累極盹著,皺著眉頭,頭偏向一邊,仿佛不堪承托他自己的重量,但睡著了也這麽端正,連個牢騷也沒有,只剩無邊的安靜,我幾乎要推醒他,“晉玄,從今起我便愛你了好不好?”然而說著說著自己也氣怯起來,推開窗戶,只見一世界都洞明澄澈,偶爾有一兩聲蟲鳴穿來,腦海裏浮現的卻是藍劍的身影——即使隔著曲終人散的舞會,即使隔著狼藉不堪的生活,我仍記得那某年某月的下午,滿樹梔子花的灼灼其華裏,有他最初的笑顏。

最溫馨的夏末,我產下一名柔軟的男嬰。這是個極其美麗的孩子,即使現在只是個幼兒,即使長著稀疏的胎發,即使只會躺在繈褓裏哀哀痛哭,但他小小的寶石般的面孔依然像極了藍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