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田家屯的事兒一完, 原本堅不可摧的大夫防線轟然倒下,一夜之間就病倒了三四個,連洪崖那麽結實的體魄也覺渾身酸痛,都齊刷刷橫在炕頭上挺屍。

黃卞聽說後嚇得魂飛魄散, 直愣愣沖進來時, 就發現這群人正一邊咳嗽著,一邊相互把脈, 場面極其詭異。

“累狠了。”洪文啞著嗓子總結, 說完這句話又噗通躺回去, 直覺渾身上下冒熱氣,偏偏一滴汗都沒有。

人跟弓弦是一樣的,危急時刻全屏一口氣吊著,總覺得使勁兒還能再拉開一點, 可一旦事了, 那口氣散了,壓抑數月的疲憊就洶湧而來, 早已透支的身體如何承受得住?

所以這會兒病倒不是什麽壞事, 是身體回過神來,抗議了,要休息。若一直這麽緊繃著,時間長了要出大事的。

經他這麽一說, 黃卞也突然覺得渾身酸痛, 慢吞吞扶著腰挪過去,拍了拍洪崖的肩膀,“勞駕給騰個窩兒。”

洪崖瞅了他一眼,拍拍小徒弟的屁股,一群人菜青蟲似的往那一頭拱了拱, 露出來約莫二尺寬的炕頭。

黃卞扭曲著臉蹬了鞋,在各處關節的嘎巴作響聲中手腳並用爬上去一躺,炕上溫暖幹燥的氣息瞬間將他包裹,惹來一陣陣靈魂出竅般的呻/吟,“哎~活了!”

短暫的沉默過後,類似的感慨此起彼伏,都有種劫後余生的虛幻。

“活嘍!”

“嗨,真好!”

“多早晚走?”熱炕頭太舒服,黃卞迅速昏昏欲睡,只憑借僅存的一點理智問道。

洪崖打了個哈欠,“這小子不放心,要再停一個月瞧瞧。”

經過總結後發現,這瘟疫並不是染上之後立刻發作出來的,短則三五日,長則八/九天才出現苗頭,洪文生怕有漏網之魚,萬一他們走了,這一仗不就白打了嗎?

太困了,黃卞擡手往自己臉上甩了個巴掌,火辣辣的刺痛短暫地喚回一點神志,“是這麽個理兒,況且這會兒你們想走也走不得。”

只有真到了遠平府才知道什麽叫春脖子短。

這裏的三月壓根兒跟春天不搭邊,清明都過了,放眼望去全是茫茫白雪,那些樹和草地的綠色也是斑駁,只零星憋出來幾顆嫩芽。冷不丁一看,還以為剛入冬呢。

大小道路都凍得結結實實,各處官道、驛站也只好掃出一條細細的窄路來專供往來加急文書奔走,若是大部隊馬車,一準兒堵在半路上。

一群腮幫子燒得通紅的大夫們齊齊撐著脖子看黃卞,紛紛沖他豎大拇指,十分欽佩。

對別人狠算什麽啊?敢甩自己耳刮子真是真絕色。

“田家那頭怎麽處置的?”有事兒忙著的時候還好,現在事情一了,洪文才算真正體會到何謂歸心似箭,若不是道路不通,他早飛回去了。

也不知何家人怎麽樣了,長公主怎麽樣……

現在他夢裏都沒旁人了,白天晚上都覺得有塊平安牌在眼前晃蕩。

耳刮子的作用正如潮水般褪去,黃卞昏昏沉沉道:“田滿和兩個副手都就地砍了,家中知情者沒為官奴,余者依據程度輕重各有懲罰。陛下有旨,田家人自田滿起三代為賤籍,五世不得科舉,永世不得進京。”

眾人都跟著倒吸涼氣,嘶嘶聲不絕於耳。

隆源帝輕易不動怒,可一旦動怒就是個狠的:五世不得科舉,永世不得進京,這就生生斷了這家人的前途了。說句不中聽的,就算沒有外力幹涉,田家能不能綿延五代還兩說呢;可如今聖旨一下,直接就把最後一點念想掐斷了。

另外,隆源帝借著此次機會將全國各地的佛寺、道觀都梳理了一遍,還真揪出來不少掛羊頭賣狗肉的腌臜事兒,殺的殺、攆的攆,又收繳上來不少贓款和歸屬不清的土地,又下令這些地方從今往後不得隨意煉丹配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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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進到四月,疫情沒有再復發,原本灰突突的山頭也披了綠裳,夜裏睡覺時已經能聽見潺潺流水聲。那是凍了大半年的山川河流開始復蘇。

過去幾個月的兵荒馬亂仿佛是一場噩夢,現在夢醒了,一切照舊。

洪文等人決定後天就啟程。

得知他們要走,流民安置區的百姓都掉了淚。

大家一窮二白,也沒什麽好感謝的,就都跪下磕頭。

“我們都給幾位立了長生牌,日夜供奉禱告,求老天開眼,保佑幾位大人平平安安的……”

莉娜等一群小孩子圍在洪文身邊,眼巴巴看著,“洪大夫,您還回來嗎?”

小半年下來,他們的漢話已經說得相當流利。

洪文摸摸他們的小腦瓜,“回。”

若以後還在太醫署,若有機會來東北,誰也甭想跟他搶。

若不在了,自不必說。

莉娜兩只藍眼睛裏蓄滿淚花,癟著嘴巴問:“一定?”

洪文用力點頭,“一定,我們拉鉤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