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保羅堅持要給洪文畫像, 並反復重申他的眼睛是這麽多年來見過的最寧靜澄澈的……之一。

另一雙源自嘉真長公主。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麽獨特的眼睛,”也許是官話不夠正宗,也許是西洋人的感情過於充沛,以至於他再開口時, 聲音都有點顫抖, 仿佛心裏流淌的欣賞隨時可能噴湧而出,“在我們國家很多女孩子都是到了二十多歲才結婚, 她們應該是天真爛漫的, 活潑的, 但這位公主殿下眼底有一股非常獨特的藝術感,既有少女的天真,還有成年人的擔當,柔軟又堅韌, 堅硬又脆弱……聽說她有一段非常不幸的訂婚, 還經歷過慘烈的戰爭,哦, 上帝保佑她平安回家, 或許正是這些不同尋常的經歷塑造了如此獨特的她。”

他手舞足蹈地說著,憋得頭臉脖子通紅,應該是把來到大祿朝之後學會的所有漢話都用上了。

馬麟驚訝地看著他,覺得這洋人官話學得真是不錯, 竟然知道這麽些詞兒!

嘉真長公主的油畫上唯獨缺了一雙眼睛, 保羅嘆息著說:“大祿朝有個成語叫畫龍點睛,意思是最後一筆填上去之後畫上的龍就活了,這些話很有意思,我很喜歡,可是又擔心不能描繪出長公主的美麗。”

畫是死的人是活的, 想將一個人豐富的內心世界凝結在小小畫布上,談何容易。

什麽藝術什麽上帝的,洪文不懂,但他卻覺得保羅說的很對。這一大段怪腔怪調的漢話就像一粒粒從天而降的碎石,猝不及防觸動了他的情緒。

就像讀書人往往多愁善感心思細膩一樣,保羅的觀察明顯更加深入細致,他從一種與大祿朝本土畫家們截然不同,甚至堪稱刁鉆的角度切入,看到了更真實的長公主。

洪文緩緩吸了一口氣,心裏突然冒出來一點莫名的期待。

他看向嘉真長公主的畫像所在之處,“沒畫完的畫都會放在這裏嗎?”

保羅用力吸了下鼻子,帶著濃重的鼻音點頭,“是的。”

宮廷畫師們所在的地方和宮中其他衙門沒什麽不同,也是一間大屋子,只不過因為保羅遠道而來又身兼數職,隆源帝才特意命人收拾出一個小房間來給他存放油畫和編寫英吉利文教材。

只要一想到未來的某些天,自己的畫像可能和嘉真長公主的排在一起,哪怕只是無人知曉的角落,洪文心裏就忍不住冒出一絲竊喜。

這情緒猶如一粒破土而出的種子,瞬間抽出藤蔓,冒出枝葉,瘋狂蔓延,像一碗陳年佳釀遊蕩在四肢百骸,令他感到久違的暈眩。

回去的路上,馬麟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扭頭去看,“得了一副小像,就這麽高興?”

洪文用力點頭,“高興!”

馬麟失笑,“真是孩子氣……”

洪文並不解釋,腳步卻不自覺雀躍起來。

又下雪了,高高的宮墻之下,他懷揣著一點難以言說的愉悅行走在皚皚白雪之中,如此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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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奴婢查清楚了,這幾個月經常跟長公主見面的外男算來共有五個。”李嬤嬤回來向太後復命。

“哪五個?”正低頭撥弄手爐的太後換了個姿勢,斜靠在錦緞軟枕上,“說來聽聽。”

“一個是謝爵爺,”李嬤嬤道,“長公主與淑貴妃交好,謝爵爺又時常進宮探望,所以經常碰上。”

太後就笑,“且不說謝蘊兩口子如今蜜裏調油似的好,他們倆打小一塊兒長大的,若真有那個意思,還用熬到現在?”

說句不中聽的,她當年倒是盼著這倆能成,若提前給嘉真指婚,也不必千裏迢迢和親塞外……

“奴婢也這麽想呢,”李嬤嬤笑道,“另一個是回京之後陛下額外撥給長公主的侍衛,奴婢也差人打聽了,是個老實的。”

太後點頭,“嗯,那人哀家也叫來看過幾回,確實不像。”

李嬤嬤又說:“第三個麽,就是那個叫保羅的洋人畫師,前兒陛下不還叫他為長公主作畫麽,他說要細細觀察才能抓住神韻,不然絕不能入畫,因此連著半月都跟屁蟲似的……”

太後皺了皺眉,“就是那個黃毛大鼻子,頭上有些禿,言行舉止很有些孟浪的?”

“就是他,”李嬤嬤點頭,提起此人也有些不喜,“到底是西邊來的蠻夷,說話做事著三不著兩,一雙牛眼整天咕嚕嚕盯著看,說這個美,說那個好看的,嘴上也沒個把門的,還引了不少春心萌動的小宮女巴巴兒往畫苑那邊湊呢。”

院中矗立的松竹枝葉上堆滿積雪,天上的落雪還在一刻不停地飄著,那些纖細的枝條慢慢低垂下去,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最終猛地將沉重的積雪掀飛出去,騰起一陣白茫茫的雪霧。

太後哼了聲,想了下又問:“我記得之前他不是還想傳什麽教?信奉上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