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埋頭寫什麽呢?”何元橋湊過來看了一眼。

“我想給五皇子做些保養的丸藥。”洪文道。

因五皇子的情況日益穩固,已經從原先的每日一診脈減到三日一次。只是他的根基實在不穩,年紀又小,很難單純通過鍛煉和飲食方面調養,還是加點外力的好。

何元橋四下看了幾眼,這才拉過椅子在洪文對面坐下,低聲道:“是你自己的主意?”

洪文嗯了聲。

“宮裏不比外頭,有時候並不是做的越多越好,”何元橋委婉道,“你還年輕呢。”

洪文執筆的手頓了頓,沒做聲。

何元橋盯他半日,半晌嘆了口氣,“你想好了?”

洪文這才擡起頭來,笑笑,“是。”

他明白何元橋的意思。

此時明眼人都能看出五皇子在慢慢好轉,醫案也查驗無誤封存,論理兒,太醫署的職責已經盡到了,他小小一介吏目還意外入了上頭的眼,也算出夠風頭,實在沒必要多管閑事。

是藥三分毒,隆源帝又摳門……即便五皇子吃了丸藥見好,日後也未必能得到好處;可若萬一有點什麽閃失,主動進獻丸藥的洪文就首當其沖!

隆源帝再如何溫和寬厚,畢竟也是一國之君,天子一怒流血漂櫓,絕不僅僅是說著玩的。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是無數次血雨腥風洗禮過後宮人們總結出來的信條。

洪文微微垂了眼簾,兩排鴉羽似的長睫在面上籠罩出陰影,良久才道:“還是個孩子呢。”

管他貧窮富貴,平頭百姓還是帝王之家,在生與死面前,也沒什麽分別。

那個孩子生病時也會難受,也會哭鬧,也會借機向父母撒嬌……若他來日夭折,他的父母親人也會難過……

師父曾經說過,醫者仁心,專為治病救人,或許如今他的身份不同以往,但若要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說,什麽也不做……

他自問做不到。

看著對面這個還殘存著幾分天真稚氣的少年,何元橋突然有些自慚形穢。眼角的余光瞥見身上的海藍色太醫官袍,竟不大敢細看了。

兩人就這麽面對面坐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何元橋忽然緩緩吐出一口氣,伸手將桌上半幹的方子拿過來,“你先不要出聲,我拿去給老爺子瞧瞧。”

他也拿捏不住老爺子在這上頭的態度,還是自己先去探探風的好。

說完,不等洪文阻攔,徑直朝上首的何青亭走去。

洪文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就笑了。

“怎麽突然想起來做丸藥?”何青亭低頭細看藥方,聲音聽不出喜怒。

何元橋局促道:“就……想起來了唄。”

說實在的,他有點兒怕這個親爺爺,總覺得對方一雙眼睛仿佛能看透萬物,自己但凡有點什麽小心思都無處遁形。

“呵!”老頭兒耷拉著眼皮冷笑一聲,隨手將藥方擱在桌上敲了敲,“這方子不是你擬的,叫那小子過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習慣,開方問藥也不例外。自己這個孫子過於沉穩老實,開的方子也都中規中矩,而這“益氣養血丸”中有兩味藥的用法用量可謂刁鉆和激進,絕不是他的做派。

何元橋才要辯駁,老頭兒就瞪了眼,前者瞬間如霜打的茄子般蔫嗒嗒離去。

何元橋一走,何青亭就端起茶來啜了口,視線掃過桌上的藥方,眼底現出一抹欣慰。

到底,還算有幾分擔當。

“大人。”洪文大大方方過來行禮,也不必對方質問便主動坦白道,“那藥方是我寫的。”

“為什麽做丸藥?”何青亭問道。

洪文誠實道:“因為五皇子需要。”

“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

病人需要,所以大夫就做了,這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嗎?

一旁的何元橋緊張得夠嗆,生怕洪文挨罵。

可何青亭忽然笑了起來,胖胖的臉上跟饅頭裂了口兒似的,“蜂蜜減兩分,五皇子年紀雖小,卻也是個能吃苦的,那玩意兒吃多了牙痛。”

說罷,提筆在藥方上寫了個“閱”字,又用了印,“去叫下頭的人配藥吧。”

洪文瞪大了眼睛。

別小瞧這一字一印,有了這個,就代表方子和診療方案都是何青亭同意了的,若來日出了差池,他必須承擔首要責任。

“嗯?”何青亭又將藥方往洪文面前推了推。

洪文這才回過神來,恭恭敬敬行了一禮,“是。”

何青亭點了點頭,目光從桌前兩個孩子身上緩緩掃過,“記住嘍,你我先是大夫,然後才是官。”

他的聲音不高,但何元橋腦子裏卻嗡的一聲,臉上也像被小皮鞭抽了似的火燒火燎起來。

“……是。”

當天下午,何元橋沒再跟旁人交際,而是和洪文一心一意熬藥搓蜜丸,期間有旁的吏目想來幫忙打下手都被他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