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成化二十三年,二月末。

宮人梅香提了一籃子香椿踏進後殿:“娘娘前日說的香椿,可是這一種?”

日色透窗,照在新嫁進東宮的太子妃張羨齡身上。她正坐在春光裏曬太陽,聞聲回首,驚喜道:“對,就是這個。”

拈起一葉香椿,她拂鼻一嗅,聞得一陣草木清香。葉子生得很嫩,淺綠之間微帶點紅,色澤鮮亮。

正是吃香椿的時節,穿越前她常吃,只是這紫禁城裏卻少見。

正欲細問,卻聽見獸耳八卦銅壺滴漏落下一串子水珠,嘀嗒嘀嗒響。

宮人秋菊向她稟告:“娘娘,該去請安了。”

張羨齡點了點頭,吩咐道:“告訴尚膳監的人,這香椿需用玉泉水洗凈,入開水稍灼,色變即刻撈出,切成細細的碎末。打上兩個雞蛋,放些許鹽,與香椿末一切拌勻。得用豬油煎,鍋氣燒得旺旺的,煎至蛋液微凝時便起鍋。這香椿煎蛋務必要嫩,老了就不好吃了。”

說完,她踩上高底鳳頭鞋,一步懶似一步地往外走。

後殿外頭,太子妃鹵薄已在等著了。

她如今住在清寧宮後殿,清寧宮大殿為太子所居,因是東宮,紅墻之上覆著的盡是綠色琉璃瓦。路過前殿時,她往裏頭瞧了一眼,宮人內臣們正有條不紊的打掃,打掃庭塵、擦拭擺設、安安靜靜,沒有一點聲音。

這個時辰,太子估計已在文華殿讀書了。

信步在紅墻之下,張羨齡身後浩浩蕩蕩跟了十來個宮人內侍。有拿著青方傘替她遮陽的,有提著一盞抹金銀香爐替她熏香的,還有提著抹金銀水壺、點心攢盒以防不時之需的……隊伍的最後是一副抹金交椅腳踏,這是怕她走累了要坐轎的。

被這麽多人跟著,張羨齡起初覺得不自在,可小半個月下來,她漸漸習慣了。

作為太子妃,她只需向皇後與皇太後請安。皇後需一日一請,皇太後愛清靜,通常是五日一請。

到坤寧宮時,西配殿已經坐了一些嬪妃,明憲宗內寵不少,有資格向皇後請安的就有十來位。張羨齡進宮才半個月,許多嬪妃還不熟,映象深刻些的只有一個邵宸妃,江南水鄉養出來的一枝茉莉花,即使生養了三個皇子,站在美人堆依舊艷冠群芳。瞧見張羨齡進殿,邵宸妃便走過來,親親熱熱挽上她的手:“新媳婦來了,請上座。”

身在眾人之間,張羨齡一向很安靜,她打量著陽光下言笑晏晏的嬪妃,立在陰影裏無聲無息的宮女,像在看一幅畫。邵宸妃不知說了什麽,殿內眾妃都輕聲笑起來。她素來如此,不論位分高低、有寵無寵,待人都是一樣的如沐春風。

這樣長袖善舞、面面俱到,難道不累嗎?張羨齡心裏想著,側首望向窗兒,澄澈如海的天被窗欞分割成許多細小的碎片,橫平豎直、秩序井然,一如她穿越前的人生。

她在現代的父母都是雞娃專業戶,恨不得把她綁在火箭上發射出去,以便“贏在人生的起跑線”上。自打她上小學,父母就給她量身定制了一張日程表,據說是借鑒了衡中的高三作息時間安排。從此,她的日日夜夜就在時間表的格子中度過,十年如一日,直到她十四歲那年考進華大少年班,才算是有了片刻安寧。

眼看就要畢業,走向升職加薪迎娶高富帥的美好未來,她卻忽然病倒了。在病床上合眼的時候,父母在哭,她的嘴角卻帶著笑意。

這麽多年,終於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再醒來,她便成了明朝後宮裏一位同名同姓的待選秀女,莫名其妙的就選中了太子妃。在弄清楚她要嫁的太子是朱祐樘——未來的明孝宗之後,張羨齡笑出了聲。

要知道,明孝宗不僅是一個好皇帝,一個好人,還是一個好丈夫,一生只娶了一位皇後。

大婚之日,朱祐樘更是明明白白的告訴她:“只要你安分守己,我保你一世富貴榮華。”

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的好事?張羨齡當即確定了自己日後的人生目標:做一條熱愛生活的鹹魚。

想到這,她淺呷一口茶,懶懶地窩在椅子裏曬太陽。

一盞茶的熱氣漸漸消散,有宮人來請,引領眾人往正殿拜見王皇後。

王皇後身著燕居冠服,端坐寶座之上,一張蒼白的臉,眼尾生了細紋,藏著脂粉都遮蓋不住的憔悴。

眾人請安之後,她和顏悅色的賜座,簡短的說了幾句話:

“宮裏的規矩,三月三換羅衣,趁著兩日天氣好,可以把羅衣翻出來曬一曬。”

“沒什麽事,就下去歇著吧。”

眾妃漸漸走了,張羨齡等了一會兒,上前跟在王皇後身後:“我有件事想同母後說。”

王皇後頷首,燕居冠上的珠翠簌簌作響:“你且在西一間坐一坐,我換身衣裳再聽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