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歸來者(2) 十歲的余洲,手腕細得跟……(第3/4頁)

余洲喊不出來。他二十多年的人生裏從來沒有“奶奶”這個親人。

倒是老人看到他,渾濁的眼睛猛地睜圓了,歡天喜地拉著他手:“阿鋒,你幾時回來的?”

余洲口訥,勉強應了句:“哎。”

“小季呢?”老人看余洲身後,“小季怎麽不來?哎呀,我特地燉好了雞湯……”

她高高興興往廚房裏走。廚房裏灶冷鍋冷,老人茫然站了片刻,回頭看到廚房門口的余洲,又高高興興:“阿鋒,你幾時回來的?”

她吃了一驚:“哭什麽?”說著用皺巴巴的手去擦余洲的眼淚。她越是擦,余洲哭得越是厲害。老人也哽咽了:“哎呀,媽媽知道你不容易,當兵辛苦啊。”

她說話顛三倒四,一直把余洲認作文鋒。余洲看見墻上掛著文鋒和季春月的結婚照,乍一看,他和父親其實並不十分相似。坐在這彌漫著中藥和某種陳舊氣味的屋子裏,余洲靜靜地聽老人說了許多許多的話。

老人吃了藥,昏昏沉沉,余洲陪著她直到她入睡。老人忽然抓住余洲的手,眼睛清明,雙手有力:“我們家久久呢?你要找到他。”

從沒人喊過這個小名,余洲跪在床邊,握住老人的手。老人短暫地清醒了一會兒,很快在藥效作用下睡了過去。余洲不舍得放開她的手。

“奶奶,久久回來了。”他喃喃低語,“久久在這裏。”

回去路上余洲一直沉默。後座的調查組人員給他遞一張紙巾,他含糊地說謝謝,仍看著窗外。

宋凡爾等到他平靜,提醒:“距離回程飛機還有幾個小時,我再帶你去一個地方。”

半小時後,車子在廢品收購站門口緩緩停下。

這是余洲敘述過的地方,在城市邊緣,並不容易找。余洲沒有走進去。烈日當空,他隔著口罩也能聞見濃烈的酸腐味。自己在這裏長大,但他實在喜歡不起來。

白天的時候余洲不會在收購站裏呆著。太臭也太熱,他會四處亂蹦,跑到商場裏享受空調。

沿著收購站外面的路往前走,余洲看見一個小吃店門口圍了一堆人。

在看清楚店鋪名稱的瞬間,他一個激靈,忽然朝人群沖過去。

小店門口垂掛隔絕冷氣與熱氣的塑料簾子,放一張有靠背的椅子,一個瘦得皮包骨頭的小孩反剪雙手,被捆在椅背上。

孩子低著頭,穿的是明顯不合身的背心和褲子,腳上兩只球鞋,大小和顏色都不一樣。他低著頭,背在身後的雙手緊緊握成了拳頭,一言不發,裸露的皮膚上大大小小都是被蚊蟲叮咬的痕跡。

“幾歲啊?你幾歲!”店老板拍拍他臉,“學人偷東西,你爹媽呢?”

男孩扭頭朝他吐一口口水。

老板怒了,直接上手甩了個耳光,連人帶椅子扇在地上。圍觀人群發出惋惜只剩,有大媽喊:“不要打呀,這麽小,罵幾句就行了。”

“有娘生沒爹教,不打不行!”老板把小孩拎起來,掏出塊菜牌掛在孩子頸上,菜牌背面空白,老板用紅色馬克筆寫了個大字:賊。

“識字嗎?”老板聲音忽然緩和,“不識字我教你,這是賊字。懂嗎?”

小孩頭也不擡。

“你跟我念,我就放了你。”老板說,“大聲點,賊!”

小孩被日頭烤得站不住,耳朵額頭通紅,已經有些搖搖晃晃。他半信半疑,很小聲:“賊。”

老板:“聽不見。”

小孩聲音提高了一點:“賊。”

“哎!賊!”老板拍打大腿,“記住了,你就是這種東西,你一輩子都是這種東西。沒爹沒媽,只能當賊。”

人群起初哄笑,後來笑聲漸消。那孩子咬緊下唇哭了,沒出聲,只是用一種猙獰兇惡的目光死死盯著老板,大眼睛紅得像兔子。

算啦。不要欺負他了。沒人管也可憐。人堆裏三三兩兩有人出聲。

余洲站在人群裏,看著十歲的自己第一次因為太過饑餓偷竊,而被晾在街上示眾。

他掏出一張一百元遞給老板:“放了他。”

老板沒接,打量他:“你誰啊?”

“放了他!”余洲低吼。

老板擰勁上來,但擡眼看到余洲身後有三個看起來頗有架勢的人,便順坡下驢,收了鈔票,剪開小孩手上的鐵絲。

孩子幾乎立刻就跳了起來。他一手摘下菜牌扔地上,一手抓住老板手裏的百元大鈔。老板一怒,舉手打過來,不料孩子順勢在他手背狠狠一咬。場面瞬間混亂,等余洲扶起那老板,孩子已經沒了蹤影。

余洲已經不記得自己在這一天接受過什麽人的幫助。他當時心裏全是恨,恨胖乎乎的老板,恨眼前圍觀的人,甚至連出聲幫忙的人也恨。他恨所有人,恨這燦爛天地,恨熱鬧快樂的人間,恨生了他、丟了他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