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收割者(22)

余洲很擅長編故事。

久久睡不著覺的時候,總是余洲哄著她入睡,用一個接一個稀奇古怪的故事,唐僧騎著三個的馬,白雪公主變成了小矮人,雖然古怪,但余洲總能講出個所以然。

後來住地下室的流浪漢給兄妹倆一本九成新的童話書,是圖書館清理舊書時他撿到手的,特意帶回來給久久。久久極為喜歡,封面是坐在石頭上的漂亮美人魚,書裏有個故事叫《銅豬》。

衣衫襤褸的流浪兒在佛羅倫薩遇見了銅豬。銅豬是一個年代久遠的雕塑,無家可歸的流浪兒在銅豬背上睡了過去,深夜時分,銅豬突然動了起來。它對孩子說:坐穩啦,我要跑起來了!孩子騎在它的背上,穿過佛羅倫薩的大街小巷,直到進入藝術館。藝術館裏滿是雕塑和畫,流浪兒目不暇接,被這些凝固卻又栩栩如生的人類造物震驚。

孩子感謝銅豬,銅豬說,只有天真的孩子坐在我的背上,我才能跑起來,我也謝謝你。

余洲給久久講這個故事的時候一直很害怕。他怕這只是流浪兒的一場美夢,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貧苦的孩子臨死前,硬心腸的上帝才允許他們做一次飽足快樂的夢。

故事講到半途,他已經想好了要怎麽把悲劇改說成喜劇。翻到最後一頁,他停住了。久久倚靠在他身邊,昂頭等著下文,半晌忍不住問:“第二天,他死了,是嗎?”

“……沒有。”余洲摸摸久久柔軟的頭發,這個故事的發展溫柔得出乎他的意料,“他吃了很多苦,後來成了很有名的大畫家。”

久久喜歡這個故事。她在公園總要坐滑梯,從滑梯上溜下來的時候張開手沖余洲大喊:“哥哥!銅豬!”

余洲在底下接著她:“銅豬!”

這像一個暗語。兄妹倆都覺得故事裏的一切會成真:有人吃過許多苦,但他最後總能實現願望。

沒有誰不喜歡快樂結局的故事。余洲也一樣。從季春月和文鋒落入“陷空”到現在,余洲已經獨自熬過了二十多年。眼前的夫妻並不知道這二十多年間會發生什麽事,這部分空白,適合余洲給他們編織美夢。

在余洲口中,黃律師已經找回了他的奶奶。他被一對好心的外地夫妻撿走,幾年後回到長滿苦楝樹的城市,夫妻倆帶他去派出所,抽血、化驗、比對,終於和親人團聚。老人健健康康,小律師也健健康康,他們唯一的遺憾就是失去了季春月和文鋒,但他們也相信,總有一天,消失在“陷空”的人,都會回來。

季春月停止了哭泣,她抓住余洲,反反復復地問那青年的情況。

文鋒開口:“你怎麽知道這麽多?”

“照片。”余洲說,“黃律師錢包裏一直裝著一張照片,就是你們家裏,電視櫃旁邊放的那張。”

“是真的、是真的!”季春月狂喜,拉著文鋒的手不放,“文鋒,他還活著!他在等我們回去!”

文鋒其實並不是十分相信。但只要能讓妻子冷靜,不再自暴自棄,他沒有繼續詢問,也不打算深究。看向余洲的目光中,除了未完全消除的質疑,還有一絲絲感激。

只有這時候余洲才敢迎向文鋒的目光。他是個善良的局外人,他值得文鋒感激,而不是怨恨。

謝謝。文鋒抱著哭泣的季春月,無聲對余洲說。

島嶼太小了,余洲走來走去,最後來到了距離季春月和文鋒最遠的一角。姜笑在安慰季春月和文鋒,余洲覺得那裏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

樊醒跟在他身後,他走到哪裏,樊醒就跟到哪裏。

鈍痛已經消失,余洲幹脆坐在海岸邊。剛剛發生的一切令他恍惚,但鈍痛帶來的持續不適還在繼續。他看著藍黑色的洋面,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突然之間分外思念久久,世上只有她是親人,只有她永遠不會嫌棄自己——也只有她,余洲可以永遠坦然面對。眼淚流進嘴巴裏,余洲想起自己得知謝白的欺瞞後邊吃面邊哭,久久驚恐又擔憂,墊著腳給他擦眼淚。

四歲的小孩子,還不能懂得世界的復雜。可她懂得余洲的傷心。

余洲哭了一會兒,聽見身後一陣簌簌響動。冰冷鱗片覆蓋的銀色尾巴把余洲圈了起來,樊醒隨即坐在他身後,四根手臂環抱著他。

這好奇怪。余洲止住了哭泣,他擦幹眼淚:“……你的衣服又破了。”

樊醒:“還有心情開玩笑?”

余洲抽了抽鼻子:“不開玩笑能怎麽辦?”

樊醒說過這並非完全形態,但現在的他完全是一個巨大怪物,和正常人類完全不一樣。余洲之前不害怕,現在更不會害怕。他撫摸樊醒粗大手臂,手臂並未化作藤蔓,是人類肌肉的形狀。人類的手和樊醒的手比起來,嬰兒一樣小。

他慢慢放松自己,靠在樊醒懷裏。樊醒左胸處溫度仍舊很高,余洲聽到心臟搏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