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暗殺

那一耳光抽得祝南疆流了整整半個月的鼻血,好不容易止了血卻又染上傷寒,直到3月底才又重新回學校上學。

年初的鬧劇並沒有驚動何勵人。因為大少爺不說,下人,姨太太,包括何庭珖在內誰也不敢自作主張跟何老爺告狀。

事實上不光是祝南疆,何庭珖也多少對這位大哥有所忌憚。何庭毓仿佛是天生不會笑,加上棱角分明的五官和威武身材使他看上去像座冰冷的石雕。

大督統當著何勵人的面誇他“天生是當軍人的料“,可對於家中兄弟來說,這樣的大哥實在是有些過於威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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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夜之後何庭珖收斂了很多,不再動輒對祝南疆拳打腳踢。用他的話說“老三怕是精神出了點毛病,看人的眼光陰測測的“。

祝南疆並沒有得什麽毛病,他只是被抽出了脾氣。何庭珖的退縮使他意識到挨打可以還手,被罵可以還嘴,橫豎賤命一條,輸得起!

何勵人給他選的中學校是一所美國人資助的新式學堂,來上學的多半是官商子弟。一些別有心思的學生聽聞傳言,知道他在家裏也是個不受待見的,就大著膽子拉幫結派地作弄他。

原先祝南疆一直忍著,因為也的確是無人撐腰,但現在不知怎麽的突然就忍不下去了。

——我憑什麽要遭這些白眼?連何庭珖都不罵我了,他們算老幾?

於是,在又一次被人指著鼻子叫野種的時候,他突然動起手來單用拳頭把人打破了相。

對方是租界內某家銀行行長的兒子,因為平日裏欺壓祝南疆欺壓慣了,這時竟不依不饒地要學校替他問何家討個說法,這就讓校長很是為難。

你是挨了揍,但為什麽挨揍大家心裏都清楚。換做是尋常人家也就算了,對方是何勵人何師長,這叫我如何去討說法?

學校想叫祝南疆低個頭私下了事,沒想到後者脾氣硬起來什麽話都聽不進去。事情陷入了僵局,最後還是某行長得知自家兒子先前幹的破事,親自來學校替他道歉。

至此祝南疆算是看出了點門道。

縱然他在家裏活得像條狗,在外卻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不止堂堂正正,還可以高人一等。

何家,這塊籠罩在他頭頂整整十余年的陰影,竟也可以在某一天成為他的保護傘。

只可惜,這傘沒撐起多久便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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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皖戰爭平息之後日本扶持盤踞東北的奉系軍閥,直奉戰爭一觸即發。

在這節骨眼上,何勵人卻於赴北平參會途中遭人刺殺,雖沒當場喪命但也傷勢嚴重。

刺客被自己按的炮彈炸得粉碎,因此查不出是受誰指使,有人說是直系軍閥為吞並上海出此狠招,也有人說是南方革命黨人趁亂所為。

何勵人是離不了病榻了,可軍隊不可一日無首。何庭毓被緊急提任淞滬護軍使,日夜奔波代替父親掌理軍中事務。

何庭珖前不久剛在格蘭路置辦了宅子,聽說已和不知哪家的小姐同居,十天半月不曾露面。平日裏不太得寵的幾位姨太太有娘家的回娘家,沒娘家的也收拾起金銀首飾,開始為以後的日子做打算。到月末上門探望的客人也少了,偌大的何公館仿佛只剩下祝南疆一人。

何勵人大概是預感到自己時日無多,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對著向來看不順眼的老三竟也能露出一點笑臉。

祝南疆這些日子經常被叫了去,也沒要緊事,就這麽搬個凳子坐在床頭,從中午一直坐到天黑。醫生上樓給何勵人插管子換藥,祝南疆看著他抽搐呻吟,心中並無波瀾。

“他老了,即便沒有這傷也老了,只是我一直沒有留意。“

醫生走了,他在滿屋濃重的藥水味中嗅到一股若有若無的腐朽的氣息,不禁又疑惑起來:“他是什麽時候變老的呢?“

“容青……”

何勵人忽然發出一記嘶啞的呻吟,祝南疆回到床邊,俯身握住他的一只手。

他其實很不習慣對父親做這種親密的舉動,但這些天對方總是無休止地重復這個名字,非得抓著自己的手才能安靜下來。

祝南疆並不討厭這個名字,相反還有點喜歡,因為每當何勵人念著它,望向自己的眼神多少是有點暖意的。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發覺自己在內心深處還是期盼父親能夠愛自己,或許也就是這麽點期盼支撐自己活到現在。

“容青,為什麽騙我……”何勵人顫動兩瓣幹裂的嘴唇,目無焦距地盯著天花板上的吊燈,“我不會害你,為什麽要走……“

床頭立著的身影矮小又單薄,但面容卻與那人有七分相似,一時間他以為自己身在夢中。興許這二十年經歷的風雨本來就是場夢,時間並沒有走過多少,兩人依舊比肩而立,意氣相投。

“容青,怎麽不說話……你在哪?”何勵人擡起胳膊,極力地想要觸碰那人的面孔,然後他聽見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