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做人

何勵人終究是沒能熬過立冬,好在死的時候還算清醒,甚至在前一天還讓管家念報關心江浙一帶的局勢。

上海地區因為商界要人的一致反對遲遲沒有開戰,何庭毓因此能夠在床榻邊服侍父親壽終,何庭珖卻是待到何勵人下葬當天才露面。

葬禮過後一家老小聚在客廳,馮律師撕開手中的信封開始念遺囑。

何家的資產,包括何勵人親自經手和委托在外的,不分大小全歸何庭珖所得,何庭毓擁有大部分的現金和房產,剩下的零碎家當給祝南疆。

這樣的方法也說不上是公正還是不公正。大少爺繼承了軍隊,本就無心從商,二少爺是個敗家子,全靠錢生錢支撐開銷。至於老三,本來也不是親生的,又不遭人待見,給多少似乎都算是情分。

可祝南疆滿打滿算也還不過十四歲,學沒上完,賺錢的活計更是沒有。最要緊的是沒了落腳的地方,除非有好心的親戚肯收留他,不然就得花錢租房或露宿街頭。

有看不過去的長輩質疑道:“那三少爺往後住哪裏,生活上的事誰照顧?“

何庭珖窩在沙發裏吞雲吐霧:“14歲不小了,別家小子到了這個年齡早就自己掙飯吃了。我認識些生意上的朋友,最近吳家的米店正好缺個學徒,他要是樂意正好可以去學點本事,包吃包住!“

這明晃晃是要把人掃地出門的意思了。

左右開始竊竊私語,有人懷疑是二少爺在遺囑上做了手腳,卻又不好當著三人的面明說。

“叔叔……”何庭珖滿不在乎地笑,“你要是實在放心不下可以帶他回蘇州,南疆和令郎年紀相仿,正好可以做一對兄弟。“

此言一出,沒人再敢出頭說理。

——看不慣歸看不慣,到底是人家的家事,這鍋甩到自己頭上來可不得了!

這時始終沉默不語的何庭毓突然開口:“這房子給他住,留幾個仆人。“

客廳裏鴉雀無聲,幾秒過後何庭珖不相信似的又重復了一遍:“給他住?“

“嗯。“

“哥,這房子你不要?”

“我用不著。”

“那……”

何庭毓面無表情地站起來走到窗前,望著院子裏那些老爺子平時經常擺弄的花草:“房子給他住,別的我管不了,沒飯吃可以來找我。”

幾位“叔叔“聞言松了口氣。

大少爺既已發話,老三過得再慘也不至於餓死。不然這麽一大家子人眼睜睜地看一個半大小孩被掃地出門,雖說是養子,但也足夠讓外人笑話了。

何庭珖心中卻很不是滋味。

他的確是在遺囑上動了手腳。因為吃準了何庭毓不屑在這種事上跟他較真,因此大著膽子給自己撈好處。

這何公館是當年何勵人斥巨資請西洋建築師給自己專門設計的,即便放在二十年後的今天也是獨此一棟,普通官家富戶花錢也住不上。

何勵人原本就在遺囑中把公館留給了長子,何庭珖雖然眼饞得不行,但這麽大塊肥肉他不敢明著從大哥手裏搶。

早知道何庭毓對房子這麽不在乎,就應該毫不客氣地占為己有,現在想要也要不過來,真是便宜了這孽障!

祝南疆自始自終在臥房裏沒有下樓,像分家產這種場合,他是沒什麽資格露面的。

聽著樓下眾人的議論,他大概知道了自己今後的處境。搬走的是大哥二哥,自己可以繼續住在這裏,也不必再去學校。

他自由了。

沒想到結果是這個樣子。何勵人的死使他從籠罩了他整整十四年的何家的陰影中解脫出來,他再也不必像狗一樣整日看人臉色過活了!

至於會不會沒有飯吃,他沒想過,也不屑於去想。

沒飯吃,那又怎麽樣呢?棍棒都沒有打死我,難道還會因為餓活不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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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勵人等那一窩姨太太,有幾個在老爺還沒咽氣的時候就已經回了娘家,剩下的那些也逐一被何庭毓用錢打發了去。

大少爺不好說話,二少爺又精得很,姨太太們不敢鬧事,各自收拾細軟另謀出路,不出一個月的功夫公館徹底蕭索下來。

房子越是蕭索,祝南疆就越是安心。

他像畏光的動物習慣了蜷縮在角落裏,忽然有一天可以昂首挺胸地走出來了,又總覺得有“東西“在暗處盯著他。

“我怕什麽?我有什麽好怕的!“

他像新客第一次踏入這棟宅子似地從玄關走到書房,又挨個踏進父兄和姨太太們的臥室。

他坐到書桌前,拾起電話聽筒又放下,然後回到客廳抽出上座的餐椅。

他想象自己是何勵人或是何庭毓,慢條斯理地審視這房子裏的角角落落,直到天色昏暗,“啪“地打開吊燈,樓上樓下一派金碧輝煌。

“這些現在都是我的了,就算我一直坐在這裏,也沒有人會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