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郵差(10)

仲良賣掉自行車在西摩路的街拐角擺了個煙攤,每天蹲在那裏,像個疲倦而呆滯的乞丐。他很快學會了抽煙,而且越抽越兇,常常是一天要抽掉一包,到了晚上還抽掉大半包。秀芬看著他始終不聞不問,只顧埋頭繡她的那些枕套。

一天晚上,仲良忽然對她說,我要加入你們的除奸隊。

秀芬說,你連雞都沒殺過。

你們需要通信員,也需要有人望風。仲良說,我不能像條狗一樣整天蹲在街上。

秀芬看了他一眼,再也沒開口。許多事哪怕對最親的人都不能說,這是組織原則。秀芬每次都在菜場口電線杆的遊醫廣告上接受指令,然後到指定的地點領取彈藥,分配任務。大家分工合作,完成後就四散而去。除奸隊員之間幾乎都是用眼神來交流的,他們有時候連話都不會多說半句。

公共租界更名為上海特別市第一區那天,是這年裏氣溫最高的一天。大街上掛滿了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四處都是巡邏的日本憲兵與警備隊的便衣。仲良被驅趕到一個遠離大街的巷口,蘇麗娜就是這時出現在他面前。沿著一雙纖細的腳腕,仲良一點一點擡頭,他看到蘇麗娜的臉在灼人的陽光下白得耀眼。

仲良笑了笑,說,我現在成了賣煙的。

蘇麗娜沒說話,扔下幾張儲備券後,拿了包“三炮台”就上了等在一邊的黃包車。

此後的很多日子裏,蘇麗娜都會在路過西摩路時停下來買包煙。給的錢時少時多,但已足夠讓仲良維持家裏的生計,她卻從不說一句話。

有一天,仲良終於開口了。他看著馬路上駛過的汽車,面無表情地說,到此為止吧,你不用再可憐我了。

蘇麗娜仔細看了他一眼,還是沒說話,扔下錢,拿上煙就走。

兩個月過去了,蘇麗娜再也沒有在西摩路口出現過,直到有一天傍晚。蘇麗娜又忽然站在了煙攤前,說她手裏有南京剛制定的冬季清鄉計劃,是全面針對蘇中根據地的。仲良夾著煙,擡頭看著她。蘇麗娜說,我們不能讓情報爛在手裏。

仲良說,我們還是情報員嗎?

這關系到成千上萬人的性命。蘇麗娜像是在下達命令,你一定要想法送出去。

我有辦法就不用蹲在這裏了。

你不是孩子了。蘇麗娜俯下身,從煙攤上拿起一包煙,看著仲良的眼睛說,這點委屈算不了什麽。

當天晚上,仲良換了身衣服來到小德肋撒堂。他一動不動地跪在神壇前,一直到克魯格神父出來,才擡起頭來,說,請你幫我這一次。

上帝會幫助每一頭迷途的羔羊。克魯格神父微笑著說,我的孩子。

我有情報。仲良說,關於江北的。

克魯格神父沉吟了一下,說,那你來錯地方了。

我知道你是有渠道的,我要把情報送出去。

你還不明白嗎?克魯格神父說,你的組織拋棄你了。

這關系到很多人的性命。

這也會讓你丟了性命。克魯格神父蹲下來,看著他說,你比我更清楚,如果你的情報有問題,你們的組織還會要了我的命。

怕死的人是不配當一個情報員的。仲良說完,站起來就走。

克魯格神父卻笑了,看著他走到大門口,才叫住他。克魯格神父的要求是讓仲良說出情報的來源,他再考慮是不是幫這個忙。仲良搖了搖頭,望著燭光中的聖像說,就算這裏是日本人的憲兵隊,他也不會說出情報來源的。然後他又說,你應該知道這一行的規矩。

克魯格神父嘆了口氣,說忙他可以幫,但仲良必須答應他,你也知道我是幹什麽的。克魯格神父說,我不會免費為你服務。

仲良盯著他那雙藍色的眼睛說,神父,別忘了我們至少還有一個共同的敵人。

克魯格神父又笑了,伸手摟住仲良的肩膀,邀請他去樓上的書房裏喝杯咖啡,為了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敵人。

克魯格神父就是在喝著咖啡的時候提議的,他希望跟仲良合作。克魯格神父說,我知道你們不是為了錢,我也不會再問情報的出處,可為了你的國家,也為我們能早一天打贏這場戰爭,我們都需要有朋友。

仲良想了想,說,等我先證實你把情報送到後再說吧。

克魯格神父笑了,說,你要信任我。

仲良像是又成了一個郵差,他把蘇麗娜從秦兆寬身上獲取的情報送到小德肋撒堂,再由克魯格神父把它們分類,從各個渠道送往它們該去的地方。仲良特別強調,要在每份轉交的情報上都標上他跟蘇麗娜的代號。仲良堅信,組織總有一天會來聯絡他們。

可是,事情忽然發生了變化。一天仲良回到家裏,見桌子上不僅擺著魚,擺著肉,還有一整只切好的白斬雞,就不解地看著秀芬,問今天是什麽日子?秀芬沒說話,抿著嘴從櫃子裏取出一瓶酒,把桌上的兩個酒杯都倒滿。原來,秀芬是個很會喝酒的女人。仲良一口都沒下咽,她已經仰著脖子幹掉了兩杯。仲良的臉色變了,問她出什麽事了?秀芬沒有回答,而是笑了笑往他的碗裏夾了塊雞腿,說,我提前把年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