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郵差(11)

仲良並沒有離開上海,他住進了靠近虹口公園的一幢樓房裏。這裏是日本僑民的集居地,是蘇麗娜在他們答應了克魯格的請求後租下的,樓下的街對面開著一家清園酒屋,一到深夜就有個酒鬼在那裏發瘋似的吟唱日本民謠。蘇麗娜第一次把仲良帶來時,靠在窗台上說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說著,她將一把鑰匙放進仲良的手裏,回頭望著樓下的大街,又說,但願我們都用不上。

廚房裏有食物罐頭,房間的壁櫥裏掛著男人與女人的衣服,就是墻頭沒有照片。這裏更像是一對野鴛鴦的溫暖窩。

聽了一夜的日本民謠後,仲良再也待不下去。他在衣櫃裏挑了身花呢西裝與一件舊大衣換上,就像個趕著去上班的洋行小職員。可一到蘇州河橋下,他馬上改變主意了。那裏到處是排隊待檢的平民,平日裏的警察也換成了持槍的日本憲兵。仲良在路邊買了份日文報紙後,若無其事地回到屋裏。

仲良是在報紙上看到秀芬的。兩男一女,三張照片,他們的臉都被鎂光燈照得雪白。秀芬仰面躺在地上,她睜著雙眼,那目光既平靜又迷茫。

第二天傍晚,蘇麗娜抱著一個首飾盒開門進來時,仲良手裏還捏著那張報紙。他用血紅的眼睛望著蘇麗娜,好久才問她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蘇麗娜在陸軍醫院的病房守護了兩天兩夜。秦兆寬胸口中彈,手術之後,他的手上吊著鹽水,鼻孔裏插著氧氣管,但精神卻特別的好。等前來探望的人都離開後,他讓蘇麗娜摘下他手上那枚戴了多年的戒指,讓她帶著戒指去四馬路上一家日本人開的當鋪,去找那裏的老板原田先生。秦兆寬接著說,見到戒指他會給你一個盒子,你一定要照我的話去做。秦兆寬一口氣說完,無力地閉上眼睛。蘇麗娜抓著他的一只手說,我哪兒都不去,就陪著你。

秦兆寬搖了搖頭,說,我不能讓你陪我一塊死。

蘇麗娜說,你會好起來的。

秦兆寬搖了搖頭,睜開眼睛看著面前的女人,忽然露出一個笑容,說,你們不該殺仲村。

蘇麗娜的眼睛一下睜大了,瞪著他,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秦兆寬的目光平靜而溫柔。他抽出手,伸到蘇麗娜的臉上,停在那裏說,傻丫頭,我不知道你是什麽人,怎麽會把那麽多情報透給你?我們從來沒有同床異夢過。秦兆寬說著,手一下滑落到床上,臉上的笑容也隨即消失。他認真地看著蘇麗娜,說日本人應該在調查那晚在場的每個中國人了,他們一定認為我挨的這兩槍是苦肉計。

蘇麗娜盯著他的眼睛,問,你到底是什麽人?

笑容又在秦兆寬的臉上浮起。他說,你的男人。說完,他又說,可惜,我等不到娶你的那天了。

這是秦兆寬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蘇麗娜離開後,他出神地望著天花板,一直到眼中的光芒像燭火那樣燃盡。等到醫生與護士擁進病房,他們掀開被子,看到鮮紅的血水早已浸透他胸口的繃帶。秦兆寬雖躺在血泊中,卻更像是躺在鮮花叢中那樣的安詳與滿足。

蘇麗娜在四馬路上找到那家叫原田質屋的日本當鋪,當她把那枚戒指交給老板原田先生時,這個年邁的日本男人沉默了片刻,朝她深深地鞠了個躬後,轉身去裏屋捧出一個漆封的首飾盒,雙手交給蘇麗娜。

首飾盒裏除了一些金條與美鈔外,還有一封信,上面是秦兆寬的筆跡,寫著:呈十六浦碼頭隆鑫貨倉陳泰濘啟。

蘇麗娜看著原田先生,以為他還會說什麽,可他只是搖了搖頭,再次彎下腰,做了請的手勢,恭敬地把蘇麗娜一直送到店鋪門外。然後他招來一輛黃包車,一直目送蘇麗娜在人流中消失。蘇麗娜在快到家門口時,忽然改變了主意,對車夫說,別停,一直走。

車夫扭頭奇怪地看著她說,小姐,一直走就是黃浦江了。蘇麗娜沒吭聲,她扭過頭去,用眼睛的余光看著那些正進入她家院門的便衣們。

蘇麗娜把今天發生的事又想了一遍後,掐滅煙頭,取出那封信交給仲良,說,我想知道裏面是什麽。

仲良點了點頭,站起身去廚房裏點上煤油爐,煮開半壺水,就著水蒸氣熟練地把信封打開後,看到裏面是一張已經泛黃的名片,還有一枚搪瓷的青天白日胸徽。名片上印著: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調查統計局黨務調查科秦兆寬。

這一夜,兩個人靠著榻榻米,身上裹著被子,卻沒有睡覺。他們抽光屋裏所有的煙,也喝光了屋裏所有的水。第二天一早,蘇麗娜洗了把臉就去了十六鋪碼頭的隆鑫貨倉。

陳泰濘是個禿頭的男人,看上去既卑微又委瑣。他孤獨地坐在貨倉的一張賬桌後面,可一接過蘇麗娜手中的信,眼神就不一樣了,尤其是在撕開信封看到那張名片後,他把那枚徽章緊攥手裏,站起來叫了聲蘇小姐。蘇麗娜一愣,說,你見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