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做皇帝就是這樣的, 皇帝是踩著旁人的屍骨上去的,皇帝的寶座下是累累白骨,堆積成山。

梁帝如此, 赫連誅更是如此。

但赫連誅從沒想過, 要把這些事情放到阮久面前,更沒有想過, 要把阮久也放在這一堆白骨上邊。

如果大王的寶座注定要建立在白骨之上, 那麽他希望把他的王後安然無恙地抱在懷裏。

他將握住他的雙手,不讓他觸碰到冰冷的白骨;困住他的雙腳,不讓他踩在腐敗的血肉之上;同樣也捂住他的眼睛, 不讓他看見王座下太過慘烈的人間地獄。

現在他的王後在他的面前跳下去了, 跳到那一堆白骨上了。

他將踩在白骨上,他的指尖將觸碰到腐爛黏膩的血肉。

他將看到王座下最不堪的現實。

赫連誅的心仿佛被人拿著錘子狠狠地敲了一下, 他整個人都被定住了, 耳邊隱約還聽得見錘子砸下去的回響。

赫連誅快步沖向天坑,在所有人都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

天坑又大又深,這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 深坑下什麽都看不清楚, 赫連誅在一眾朝臣的大喊聲中, 義無反顧地隨著阮久跳了進去。

一年的時間, 坑裏的屍首早已變成了白骨,摔在上邊有些疼。

赫連誅身手矯健,扶著坑壁滑到底,然後迅速站起來,環顧四周。

他還算能看清楚周遭的環境, 看見阮久所在的位置之後, 便快步朝他走去。

白骨橫在他的腳邊, 無數只只剩下骨頭的手指,抓住他的衣擺、褲腳,還有鞋子。

被他殺死的人,在此刻,無比齊心地絆住他的手腳,阻止他走向天底下他唯一在意的人。

赫連誅不信鬼神,更不怕鬼神,不管不顧地踢開那些煩人的東西,一步一步走向阮久。

阮久是掉下來的,摔在坑底,渾身都疼,勉強扶著地上的東西坐起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哪裏。

腦子還是混混沌沌的。

他不知道細作該做什麽事情,也不知道該怎麽做好這些事情。這些年來,更沒有把自己當成是細作。

他只是在每年年底那幾天,苦惱一陣子,把自己代入細作,給梁帝寫信而已。

平常時候,他就是阮家的小公子、鏖兀的大巫,還有赫連誅的王後。

現在是七月,距離上一次,他想起自己細作的身份,已經過去七個月了。

他早已經暫時忘記了這些事情。

偏偏這些白骨忽然出現在他面前,猝不及防地告訴他。

他們是一樣的。

原來是一樣的。

阮久一直不願意去想細作的身份被發現的事情,他覺得自己能藏得很好,直到太子或者蕭明淵即位。

蕭明淵肯定不會為難他,太子看在他兄長的面子上,大概也不會。

可是英王……

英王派人把他帶到這裏來。

就是要告訴他,赫連誅知道了,赫連誅知道了,他知道所有的細作……

阮久遲鈍的腦子終於鈍鈍地反應過來,他擡起頭,看見赫連誅朝他走來,下意識往後退了退。

他退後的速度,趕不上赫連誅大步走向他的速度,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他就被赫連誅抱住了。

阮久小小的一只,渾身都在顫抖。赫連誅想要按住他,拍拍他的背,讓他不要這麽害怕。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便有溫熱的液體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赫連誅一愣,什麽也顧不得了,只是道歉:“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該騙你的。”

他伸手要抹掉阮久臉上的眼淚,卻不想越抹越多。

早知如此,他派人殺這些人的時候,就應該囑咐他們,把屍體好好埋起來的。

現在好了,被發現了。

“你別難過了,我知道你和他們都認得,關系很好。”赫連誅實在是怕極了,也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解釋,偏偏阮久一點聲音都沒有,只是眼淚越流越多,越哭越兇。

他實在是慌了手腳:“我讓人好好安葬他們,好不好?要不我……我本來也不想對他們動手的,但是他們是細作……”

這話一出,兩個人都愣住了。

阮久還是在哭,他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而赫連誅好像也想到了這一點。

阮久也是,也是個細作。

赫連誅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有……”

阮久張了張口,嗓音沙啞,還帶著哭腔:“對不起……”

“不是,我沒有……”沒有要殺你的意思。

“我也是……”阮久不知道該怎麽說出口,就算赫連誅可能已經知道了,但他還是說不出口。

赫連誅那樣喜歡他,把他當作天底下最信任的人。

可是他是細作。

要他親手把赫連誅拉出孤家寡人的深淵,又親手把他推回去。

阮久說不出口,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赫連誅同樣不知道該怎麽說,只能緊緊地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