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宣懷風去關押處探訪了孫副官一番,回到屋裏,廚房已送過早飯來。

宣懷風吃了早飯,又拾起書來看。

他看書是最容易入神的,一看就看得忘了時間,等廚房又送了午飯來,才知道已經到中午了。

宣懷風問那送飯的堡丁,「姜家祖墳離這多遠?送葬的隊伍出去幾個鐘頭了,知道什麽時候回來嗎?」

堡丁說,「也差不多該回來了。送葬不是什麽吉利事,葬了死人,按規矩還要回來吃一頓好飯菜,讓大家去去晦氣。廚房那邊在做大鍋的炒菜,可不就是預備他們回來吃午飯的?少奶奶正領著幾個人在前院擺席呢。」

宣懷風覺得奇怪,就問,「怎麽這樣的日子,少奶奶沒有親自去墳上?」

堡丁說,「少奶奶本來要去的,可老太太要她留下,她不能違抗婆婆的話,就留下了。」

宣懷風問,「老太太為什麽不讓她送葬?這不對呀,她是亡者的發妻,很有資格給亡者送葬的。」

堡丁笑著露出滿嘴黃牙,搖頭說,「這我就不知道了。你問老太太罷。」

擺好飯菜就去了。

宣懷風想了想,大概又是當地特殊的風俗規矩,也用不著深究。略略吃了一碗飯,擱了碗,又拿起書繼續看。

過了一會,一個護兵走進來,向他報告說,「宣副官,送葬的隊伍回來了。」

宣懷風走到窗邊,見姜家堡大門方向,影影綽綽的人往回走,可是隔得遠,又有墻擋著,看不真切。若要在這些人裏尋到白雪嵐,那更是不可能了。

以他和白雪嵐的關系,就算重回桌邊看書,坐等白雪嵐回來,白雪嵐也必不見怪的。

可宣懷風天生就有種體貼人的癡性,想著,這種喪葬俗事,白雪嵐參與在裏面,一定很覺沉悶。自己本該陪他,偏早上吹了風,又不曾陪他。

現在他回來了,自己不能不親自去迎接一下,讓他高興高興,權當不曾陪他同去的贖罪。

因此他便把書放了,出門往前院去。

到了前院,果然見大塊的空地上已經搭了棚子,擺起了十來席,送葬的人們回來,正絡繹不絕地找位置坐。白雪嵐心思不在飲食上,打算找個空當就回去尋宣懷風的,不料宣懷風已主動尋了來,這一來,白雪嵐很是驚喜,覺得一個上午的沉悶辛苦都不翼而飛了,對著宣懷風笑問,「你是不是聞著紅燒肉的香味找過來了?」

宣懷風也笑了,點頭說,「自然是為紅燒肉來的,難道還為別的?我剛才看書看迷了,肚子餓了都不知道。」

白雪嵐信以為真,忙拉著宣懷風入席坐下。

這次送葬的人裏,有許多姜家的遠親故舊特意趕來,在座的人裏,弓背的,拄拐杖的,頭發花白的,帶孫攜兒的,不好計較,因此並不好排資論輩,亂紛紛地擠著挨著坐了。

眾人累了一個上午,腹中饑餓,天又寒冷,都只顧拿碗筷,大塊大塊地搶吃熱乎乎的紅燒肉和燉牛尾,也不講究個恭讓。

這些飲食,平日裏白雪嵐絕看不上,因為宣懷風說了一句肚子餓,這會兒倒不顧白十三少的高傲,著實和那些鄉下土佬在一張桌子上搶了幾塊肉菜,都放到宣懷風碗裏,叫他快吃。

宣懷風是吃過午飯來的,隨口開個玩笑,竟把白雪嵐騙過,看著碗裏堆得滿滿,不好意思和白雪嵐實說,只好勉強吃了兩塊。

不料才吃了這兩塊,白雪嵐又手疾眼快地夾了兩塊汁水淋漓的紅燒肉,放在已堆得很高的碗裏,說,「你向來喜素厭葷,我就說你營養不夠。既然你對紅燒肉也有喜歡的時候,一定要多吃幾口。」

宣懷風看那紅赤赤的五花肉,苦笑著說,「我實在吃不下去了。」

白雪嵐問,「又騙人。剛才說餓的是誰?我數著你也就吃了兩口,難道就飽了?」

宣懷風說,「真的飽了。我在屋裏吃了午飯來的。」

白雪嵐說,「更是撒謊。既已吃過午飯,好端端地騙我肚子餓,是什麽緣故?」

宣懷風遭人揭破,有點難為情。眼簾微微地擡起,往白雪嵐臉上一看,卻看出他嘴裏說得一本正經,眼底卻泛著笑意,而且那笑意裏面,還藏著一絲邪氣的狡黠。

宣懷風醒悟過來,半是羞惱,半是好笑,低聲說,「好,原來是請君入甕的計謀。」

白雪嵐也低著聲音回他,「誰叫你藏那些小心眼,說是為了紅燒肉而來?我非讓你肚子撐一撐,圓不了這個謊才好。若一見面就承認是為我而來,我怎麽會難為你?」

席上人們被酒氣肉香誘惑著,盡情地吃喝,而且彼此都是姜家的熟人,漸漸三兄四弟,七姑八嫂地攀談起來。

關於人之死亡這件事,古代的詩人早有深刻的體會,留下「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之句。如今雖不至於馬上歌起來,但死人已躺在墳墓裏,來吊唁的人們自以為完成任務,悲傷也不必再掛在臉上。大冬天裏,嚼著豬肉,喝著烈酒,畢竟是一件快樂的事,席上的氣氛,竟漸漸由悲涼而轉為熱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