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關押的地方離此並不太遠,宣懷風跟著那護兵出了小院,往東邊僻靜的角落走了三十四步,再一拐彎,就見最靠裏面的角落裏孤零零一間木屋子,門外站著一個看守的護兵。

說是看守,其實不太警戒的模樣,大概有些偷懶倦怠,把長槍放在門邊豎著,自己斜挨在短短的屋檐下,拿根幹草梗子掏耳朵。

見宣懷風忽然和一個護兵過來,看守吃了一驚,忙把幹草梗子丟了,給宣懷風立正敬禮,眼睛卻往宣懷風身後瞟。

宣懷風說,「別瞎緊張,總長沒來。孫副官是關在裏面嗎?把門開了。」

看守松了一口氣,掏出鑰匙,把門上的鎖打開。

自從孫副官被帶走後,宣懷風並不曾來看望過一次。倒不是對同僚無關切之意,而是他知道白雪嵐的古怪脾氣,許多事,自己不關切,大約還好些。

若是自己太關切,萬一會惹出白雪嵐的脾氣,恐怕對孫副官處置會更嚴厲一些。

又有一想,孫副官泄露白雪嵐的事,雖說是因為憐憫一位苦命的女子,情有可原,但作為白雪嵐的副手,畢竟失了道義,也該受點懲戒。

所以宣懷風這幾日,既沒提出要探望,也不如何白雪嵐面前為孫副官關說,想著過一陣子再說。

現在見了木屋頂上蓋著厚厚的雪,那木屋子都舊,不禁為孫副官擔起心來,大雪天關在這種地方,恐怕要受冷。

等進了門,他才知道自己多慮,這屋子大概是當地人家專用來熏臘肉臘魚的,一走進來,滿鼻子的熏臘味。如今被白雪嵐征用來當臨時監獄,臘味都收拾起來了,中間地上還是有一個泥磚壘的燒坑,裏面燒著幾根枯柴,倒也算暖和。

也沒有床,臨時放了兩塊大木板,鋪了一床被褥,孫副官就躺在上面。

宣懷風快走兩步,彎著腰輕聲問,「孫副官,你怎麽樣?」

孫副官聽見是他,從被褥上撐著手,慢慢坐起來,說,「是宣副官來了,多謝你來。我很好。」

宣懷風見他雖是微笑,眉目間隱有痛楚之色,知道果然是挨打了,忙把找到的小瓷瓶拿出來說,「聽說這裏缺外傷藥,匆忙之間,也就只找到這個。你哪裏傷了?不要嫌棄,先把這個用一用。」

孫副官瞧那精致得宛如皇家藝術品的瓷瓶,已知道那是何物了,搖頭說,「又不是什麽要緊傷,找些大兵用的外用藥,敷一敷就好了。這個,還請你收回去。」

宣懷風說,「這麽說,這個藥是不對症了?」

孫副官說,「對症倒是很對,只這東西不是尋常人用得起的。這種用宮中方子制的上等藥,用的都不是普通藥材,人參珍珠都只當等閑。你知道弄這麽一小瓶,值多少銀錢?總長辛辛苦苦弄來給你,若知道我把它用了,只怕更生我的氣。」

宣懷風皺眉說,「孫副官,我說一句實話,你不要生氣。沖著你剛才這番話,就很該受這一番教訓。總長百般不好,至少有一樣好,對自己人是最大方的。從前你給他盡心盡力地辦事,但凡要錢要物上頭,總長對你何曾苛刻過?譬如這次,他對你生氣,是為了什麽貴重的事物嗎?那是為著你對他不真誠。你想幫助姜少奶奶,來央求總長就是,總長答應就答應,不答應也是有他的難處。何苦做出泄口風的事,讓你自己也不好見總長?」

一番話,把口齒伶俐的孫副官數落得無話可說。

孫副官垂頭了半晌,幽嘆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也是一肚子懊悔。我家的事,從前曾和你說過,所以我是一心一意要跟著總長的。沒想到冥冥天意,偏偏讓我離開首都,重回故地。回濟南也罷了,偏偏該死的土匪打劫火車,又折轉到了姜家堡。她為她丈夫的生死受煎熬,在別處被煎熬也罷了,偏偏又讓我眼睜睜看著她痛苦。總長說得沒錯,我算什麽東西,哪有資格可憐別人?我的家被毒販子毀了,我自己沒有報仇的能力,要靠總長為我家人報仇。我深深祝福的,希望她能幸福的女子,活在痛苦中,我沒有讓她幸福的能力,竟只能靠泄露自己上司的秘密來讓自己心裏舒服一點。然而,又何曾舒服了一分?這些年過去,我也不過還是……那個不爭氣沒出息的孫自安罷了。我……我誰都對不住……」

宣懷風本為著白雪嵐不平,忍不住對孫副官一番正色批評,不料竟把孫副官積年的心事觸動了。

開始只是嘆氣,幽幽地說著,到了後頭,臉上露出一種壓抑不住的愧疚悲傷神色,低沉的聲音似有哽咽。宣懷風打量他眼角帶著晶瑩,眼珠子隱隱紅著,眼眶撐得老大,知道他是用了十分的力氣,才強忍住了眼淚。

宣懷風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陪著他嘆氣,說,「別的且莫說。這藥我特意找了來。究竟傷在哪裏?總要讓我幫你敷一敷,不白走這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