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綠芙蓉上了黃包車,車夫問去哪裏。

綠芙蓉說,「到戒毒院去。」

黃包車一路往戒毒院去,綠芙蓉坐在車上,卻見大街上隔著一段距離,總有一個熱鬧所在,許多人擠在一起,似在搭著木台,不知作何道理。她雖是疑惑,但身上有事,又是在黃包車上,只能是空看。

等到了地方,戒毒院竟也比平常熱鬧,大門前熙熙攘攘的好些人,都不知在忙什麽,也有一個高高的木台。

木台上掛著紅綢帶,兩邊還擺著許多花籃,很喜慶的樣子。

綠芙蓉給了車夫車錢,往戒毒院那邊一看,有些犯難。

如今她在天音園唱壓軸,也算是個名角,這許多人在門外,恐怕有人認出她來。正躊躇著,忽聽後面一個男人的聲音很不滿地說,「中國人就是喜歡這種虛偽的熱鬧,有這些功夫,就不能做一點科學的奉獻嗎!」

綠芙蓉回頭一看,原來是費風和承平也往戒毒院的方向走去。

兩人似乎起了爭執,費風一臉不高興。

承平低聲說了一句什麽,費風又硬板板地頂了一句,「誰讓你拉人頭,拉到我身上來。既然如此,別怪我不和你合作。」

承平被費風連駁了幾句,臉上很掛不住,也露出不滿意來,正要說話,忽然瞧見路上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士,正盯著他們看。

承平被陌生的女子旁觀,不好在街上和費風吵嚷起來,只好說,「我也不是為我自己,這是戒毒院的事,大家都擔一份責任,你自己好好想一想罷。」

說完,便忍著氣,加快腳步往戒毒院去了。

綠芙蓉不認識承平,但她卻是認識費風的,見費風把兩手插在大口袋裏,正要離開,也顧不得矜持,忙把費風攔住了,禮貌地喚一聲,「費醫生。」

費風打量她一眼,說,「我認得你,你是病人的家屬。」

綠芙蓉說,「是的,是的。我的家裏人,全靠您照應,真是多謝您了。」

費風說,「這是我的職責,不用客氣。你的家人現在已經是隨時可以探視的了,你要見她們,到裏面和護士打個招呼就行。」

他向來是個不解風情的,對著一個如花美女,臉上也是那種常有的僵硬的表情。兩句話說完,朝綠芙蓉一點頭,就要邁開腳走。

綠芙蓉只好跟在費風身後。

她和費風曾有過一番交談,大略知道費風的脾性,所以也不敢玩弄自己所會的那些伎倆,誠誠懇懇地低聲說,「費醫生,我今天來,不是探望我家裏人。」

費風停下腳問,「你還有什麽事?」

綠芙蓉說,「不瞞您說,我想求您給我一些藥。就是您給我家裏人用的那些藥。」

費風臉上,算是有了一點表情,卻是似笑非笑,問她道,「你終於也打算戒毒了嗎?」

綠芙蓉愣了愣,一時竟是臊得無地自容,把頭極低地垂下,聲音若蚊子般,「你怎麽知道的?」

費風也不掩飾,直說道,「我是戒毒院裏的醫生,一個抽海洛因的站在我面前,我還不知道,那我豈不是傻子?上次你來,我就瞧出來了。後來我醫治你家裏人時,她們也隱約提過,她們沾上海洛因,大概和你脫不了關系。聽說你是很有名的戲劇家,你自甘墮落也就罷了,怎麽連家裏人也帶了進去?」

綠芙蓉入了粉墨行當,迎來送往,也是被人刁難責備過的。

但費風這一番責備,卻和從前那些都不同,每個字都似一棒子砸在腦門上,砸出的鈍鈍的極苦的痛,都化成心酸自責,竟是半分生氣也沒有。

心裏想著,人家也沒有說錯。

若不是自己墮落,受了宣懷抿的控制,媽媽和兩個妹妹怎麽會去抽海洛因。

年亮富本可做自己終生的依靠,如今因為自己,也是走上絕路了。

如此說來,自己倒是個狠毒的災星。

眼眶一熱,淚珠就滾下來了。

費風一看,竟將綠芙蓉輕易罵哭了,未免覺得女人的淚腺真是發達得可怕,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己多管閑事,不禁尷尬。

可他的個性,越是尷尬,越不懂周旋,只好更板起臉來,冷冷說,「你不要哭。我要是說錯了,你和我講道理。我要是沒說錯,那你就沒有哭的立場。」

綠芙蓉聽了,忙拿手帕擦眼淚,無奈那眼淚滾珠似的落下,竟是止也止不住。

她是不願在費風面前哭的,知道要讓費風瞧不起,所以拼命要忍住。

但人在情緒關頭,是不可強壓的,越要控制,越是忍不住,最後胸膛激烈起伏,抽泣起來,她便用手帕死緊捂著嘴,不讓聲音逸出。

費風瞧著她拼了命般捂嘴,簡直像要把自己給生生捂死過去,也覺得心驚肉跳,忙道,「喂喂!你把手放下。」

綠芙蓉這時倒倔強起來,捂著嘴,又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