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宣白等人一行,踏著白雪行進,而此刻首都城中,雖大雪未下,亦已有了幾分寒意。這種冷天氣裏,街上衣衫襤褸的乞丐固然可憐,然而有錢人也未必個個都享福。

例如那位已下課的年處長,在海關任上撈得不少好處,吃穿是不愁的,但論起苦痛來,那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家中那位倔強的太太,如今竟是和他徹底成了陌路人,因此他在家裏是完全待不住,十天裏頭,倒有八九天住在綠芙蓉的小公館裏,若要換洗衣服,也只叫司機回家去取。

這日綠芙蓉出門去回來,未到屋門,就有一股隱隱的膩膩的香氣,往鼻孔裏鉆。

她微地一怔,走到門前,把簾子一掀,那屋子裏比外頭暖和,頓時就是一陣奇異的香氣就著暖意往她門面沖來。

雖是大白天,屋裏四面窗戶都放著窗簾,遮得嚴嚴實實,天花板垂下一根電線,晃晃悠悠掛著個小電燈,發著暈黃色的光。

人在屋中,簡直無從辨認白晝黑夜。

年亮富躺在大銅床上,拿著煙槍,正在燒泡,見著她回來了,便說,「你回來了?這一泡不好燒,你幫我點吧。」

說著,便將煙槍朝她一遞。

綠芙蓉走過去,把煙槍拿了,卻也不點,隨手往地上一摔。哐地一聲,倒把年亮富驚地從床上坐起來,攤著手問,「這吹的哪股子邪風?」

綠芙蓉粉面含霜,對著他問,「你沒了差事,每日癟在這小屋子裏,任事不管,我沒說的,照樣把你當大爺伺候。可你怎麽又抽起大煙來?你這樣子,是不要合作了嗎?」

年亮富說,「我如今成日在家,除了看報紙,聽收音匣子,還能做什麽?抽大煙,只是打發時日罷了。我連海洛因也抽了,難道還怕抽大煙嗎?若說怕買大煙要花錢,那絕不會讓你為難。我的儲蓄,總夠花上這一陣。」

綠芙蓉說,「我和你提錢了嗎?我是見到自己的依靠,如今這樣地頹廢,我這心都要碎了。」

說著,便一屁股坐在床邊,垂頭飲泣起來。

年亮富嘆一口氣,拍著她的肩膀說,「你愁苦,要拿我撒氣,那便撒氣罷了。只可憐我,也是一肚子愁苦,但我向誰哭去?廣東軍被姓白的一鍋端了,連帶著斷了我們的活路。你看那抽屜裏,先前積攢的存貨,是越來越少了。我今天癮頭上來,也不敢大用,就只吸了一點點,可終究是要用完的。這套在我們脖子上的繩索,是一日比一日拉緊了。既如此,我還管別的?怎麽痛快,怎麽來吧。」

綠芙蓉從腋下抽出絲絹手帕來,按拭臉上的淚痕說,「存貨快用完了,我不知道嗎?可你躲在屋子裏抽大煙,又有什麽用?難道等到哪一日,東西用完了,就能不犯癮?癮頭上來,沒東西抽,那生不如死的滋味,你也是知道的。」

年亮富打個哆嗦,一咬牙道,「我是寧死也不受那種煎熬的。所以你看,鴉片實在是有些用處,以後斷了貨,實在難受,我把煙土泡一壺水去,仰著脖子一喝,也算是個痛快。你也別受苦楚,和我一道。本來說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的,這也算我們應了誓言。」

綠芙蓉氣不打一處來,擂著年亮富,嚷道,「你可真有出息!眼看活不成了,半點法子也不想,倒來教我怎麽死!我是瞎了眼才和你合作!」

年亮富氣也上來了,直著脖子說,「你瞎了眼嗎?那倒未必,瞎了眼的是我呀!我原本一個清白的政府官員,怎麽就抽上了這萬惡的海洛因?如果是尋常的海洛因,有錢可以買到,那也不算什麽,但怎麽就偏偏是只有廣東軍能配出來的特殊海洛因?我這條性命,又是送在誰的手上?我一心一意愛你,到頭來要死在你手裏!」

這一番控訴,直戳到綠芙蓉的心上。

她竟是一個字也分辨不得。

怔了片刻,驀地大哭起來,「我作的孽,我欠你的!咱們現在就還了這筆賬!」

沖到梳妝台前,把抽屜猛地一拉。

抽屜連著裏面裝的諸樣細巧玩意,摔得滿地都是。年亮富見她村婦一般跪坐在地上,只管在狼藉中亂翻一陣,原只是一味冷笑,後來忽見她尋了一把剪刀,拿在手上,臉色才變了,趕緊下床把綠芙蓉攔住問,「幹什麽?你這是要幹什麽?」

綠芙蓉哭得眼睛也紅了,「我對不住你,我拿命還!看你還說什麽?」

說著,就要把剪刀往身上刺。

年亮富趕緊將剪刀奪了,見她哭得梨花帶雨,究竟是年輕美艷,想著往日恩愛,心就軟了一半,再又一想,自己困在這海洛因的地獄中,她何曾不是?

這種苦楚,兩人一道,還有個陪伴。

若真把這女子逼死了,剩他孤零零一人,慢慢忍受那存貨用盡而死亡的煎熬,豈不是更為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