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她到了宣懷風面前,低聲說,「勞駕,這裏人多,有沒有什麽地方,能和你說上幾句話?」

宋壬這時也走過來了,問,「宣副官,是現在就要走嗎?」

宣懷風說,「再等一會罷,我這有了一件事情。」

宋壬朝那女子打量兩眼,看著不像有危險,就退開了。

宣懷風聽那女子的聲音,似乎在哪裏聽過,只是想不起來,看她遮遮掩掩,應該有難言之隱,就說,「請你跟我來。」

把那女子又引到二樓的辦公室,請她坐下,問,「要喝什麽嗎?」

女子說,「千萬別麻煩,我到這裏來,是滿懷羞愧的,萬萬不敢充當客人。」

說著,才把大洋裝帽子脫下來,露出俏麗的臉蛋。

宣懷風回憶一下,想起來了,可不就是曾在春香公園湖畔有過一面之緣的綠芙蓉?

那一次,她和年亮富肆無忌憚的親昵,可是看在宣懷風眼裏的。所以宣懷風一見綠芙蓉,便想到他姐夫;一想到他姐夫,難免就想起他姐姐。

心裏便是針紮般的痛。

因此,縱使宣懷風是講究紳士風度的留洋青年,也無法做出好客的禮數了,沉下臉說,「原來是你。你到這裏來,究竟有什麽事,請直說罷。」

綠芙蓉早料到自己的到來不受歡迎,低聲說,「不敢相瞞,我這次來,是想見一見我的親人。」

宣懷風說,「你的親人在戒毒院嗎?這我卻不知道。如果是要見病人,今天就是家屬見面日,你和院裏的護士說就行,不需要特意來找我。請你去一樓的大廳自行辦理罷。」

綠芙蓉說,「這裏頭有個緣故。我家裏人送到戒毒院,是一個秘密。所以她們進來時,托了一位熟人,轉輾請您幫的忙。如今雖有家屬見面會,但那是公開的行動,我瞅見還有記者拍照呢。要是我能像其他人那樣露面,又何至於要千辛萬苦偷偷地送她們進來?我只求能悄悄見她們一面,別驚動別人才好。」

宣懷風恍然。

原來當日年亮富親自來求,說要秘密送進戒毒院的,就是綠芙蓉的家人。

那就可見年亮富和綠芙蓉的關系,是何等親密了。

宣懷風問,「你在戒毒院的親人,是一個母親帶兩個女兒吧?」

綠芙蓉忙道,「正是。亮富他……」

趕緊一停,訥訥地改口說,「……年處長,他送過來時,幫我媽媽和妹妹們取了遮掩的名字,我媽改叫了莫華,我兩個妹妹改叫了趙芙,趙蓉。」

宣懷風思忖一下,唇角露出一絲苦笑,說,「二人名字連起來,就是芙蓉,而且又是我那姐夫專程帶上門的。我真是個傻子,這麽明顯的意思,硬是沒聽出來。」

作為年亮富的夫人的弟弟,自己居然不自覺下,給姐姐的敵人幫了忙,滿心不是滋味。

他和白雪嵐的事,已經是對不起姐姐的一樁;如今給綠芙蓉辦事,又是對不起姐姐的一樁。

心裏的愧疚,是越發深而苦澀了。

可是,以宣懷風的風度,對著委屈俯首的一個弱女子,讓他做出為難人的舉動,他又實在做不出來,所以只有嘆氣。

綠芙蓉大概猜到他的意思,頭越發垂得低了,哀哀地說,「宣副官,我是一個下賤的女子,你看不起我,我心裏清楚。我做了不堪的事,對不住年太太,自然也對不起你。不過我看過戒毒院的宣傳單子,上面說,每個人只要有不再受毒品控制的決心,那就是一件善事,不是嗎?不是沒有辦法,我也不會不要這張臉,低三下四地來求您通融。我要做這種秘密的姿態,不是我故弄玄虛,實在我有不得已的苦衷,被人逼到絕路,連求一絲的喘息都不能的……」

宣懷風看她臉上,眼淚連串滴下來,像確實有說不出的苦楚。

宣懷風問,「你到底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介意我問一問嗎?」

綠芙蓉身子一顫,眼淚滾下來更快了,哽咽著說,「您別問了,總之都是命。我受了壞人的蠱惑,墮落到泥潭裏,能咒罵的,只有不中用的自己。世上若有後悔藥,便要割我身上的肉來換,我也願意啊……」

宣懷風見她如此悔不當初,雖不恥其行,難免又覺得她可憐。

再說,站在戒毒院的立場上,家屬要求見病人,是應有的,綠芙蓉所求,不過是隱秘一點罷了,有何苦為難?

宣懷風嘆一口氣,語氣便沒有起初那樣硬了,說,「別哭了。你母親和妹妹既是我叫住進來的,如今你要見,我也只好替你們安排了。」

綠芙蓉驚喜地擡起頭來,「真的?謝謝,謝謝!宣副官,我承你一個大人情。」

宣懷風說,「不是什麽大事。我不想你我之間,有不必要的交情,所以,請你也不必承我的情。」

綠芙蓉做戲子的人,雖是滿臉淚痕,終究伶俐,趕緊說,「明白的,見得我家裏人平安,絕不敢再來打擾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