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宣懷風到了屋子裏頭,只覺靜得不尋常。

人忽然從熱熱鬧鬧的地方,進入到這種不尋常的安靜裏,很自然就會變得小心起來。

宣懷風試探著叫了一聲「姐姐」,不曾聽見有人答應,就慢慢走到裏屋裏。

到了那裏,才看見宣代雲坐在床邊,頭垂得低低的,眼皮耷拉著,仿佛是睡了。

然而若是睡了,那麽大的肚子,必然很不舒服,總該躺下才對。

宣懷風又叫了一聲「姐姐」,走上前,輕聲說,「是不是困了?我扶你到床上躺著?」

宣代雲只像沒聽見,等宣懷風的手碰到她,她卻簌地一驚,擡起頭,嘶著嗓子問,「是誰?」

宣懷風說,「姐姐,是我。」

宣代雲便一怔,幽幽地說,「哦,是你來了。」

宣懷風剛進來時,未曾見著仔細,如今她擡了頭,臉上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連嘴唇也是青的,還有兩個像是咬出來的血印子。

宣懷風驚訝起來,忙問,「姐姐,你哪裏不舒服嗎?」

便要到外頭叫人。

宣代雲一把抓了他的手臂,壓著氣息說,「別讓外人進來。你坐到我跟前來,我有幾句話,要問你一問。」

她雖是個女流,這一抓,力氣卻大得嚇人,仿佛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在上面,五根手指抓得宣懷風手臂一陣生疼。

宣懷風見如此,只好轉回身,在宣代雲身邊坐了,問,「姐姐,你要問我什麽?」

宣代雲問,「你先瞧一瞧,這是你的東西嗎?」

她一邊問,一邊把一直攥得死緊的掌心,打開來。

宣懷風驟然看見那金燦燦的東西,身軀巨震,仿佛那金色的光,要將他的眼睛,生生刺瞎了一般。

眼前一陣發黑,這發黑的宇宙裏,又閃電撕開天空般,撕出四個血紅的大字來--東窗事發!

一時不知道宣代雲問了什麽,也不知道自己模模糊糊答了什麽。

似乎一切,都凝固在沉甸甸的泥流裏。

好一會,傳到耳朵裏的聲音,才又清晰起來,宣懷風聽見他姐姐正在尖著嗓子問,「他逼你的,是不是?都是他逼你的,是不是?你受了蠱惑……不!不!懷風,你是受了他無恥的壓迫的,才無奈做了糊塗事,是不是?!你說,你怎麽不吭聲?你說,你說啊!」

宣代雲抓著如泥雕木偶般的弟弟,一陣猛搖,兩眼通紅,迸出激烈的火光來,一字一字地說,「從現在起,你給我待在這裏。不許再去海關,更不許去白公館,那姓白的畜生,我不許他再碰你一根頭發。明天我就叫人,給你辦留洋的事。我這裏存了一筆錢,你都帶去,夠你在外面過七八年的。懷風?懷風?你聽見沒有?姐姐和你說話呢,懷風!」

宣懷風低著頭沉默,半日,輕輕說,「姐姐,我是心甘情願的。」

宣代雲霍地擡起一雙瞪得老大的眼睛,直勾勾盯著他,顫巍巍地問,「你說什麽?你再說一次?」

宣懷風說,「我是,心甘情願的。」

宣代雲仿佛如喝醉酒般,上身猛然晃了兩晃,但又撐著心底一股力氣,沒倒下去。

她長長地抽了一口氣,不知用何等的毅力,竟在臉上擠出一個勉強的笑來,很憐愛地看著她托付了許多心血的弟弟,極柔軟地說,「懷風,你是被嚇壞了,說的不是你心裏話。你別怕,有姐姐在這裏,誰也不能傷害你。等你到了洋人的地方,他也就不能這樣為所欲為了。你別怕,年輕人一時糊塗,做錯了事,總能改過來。」

宣懷風聽了,緩緩站起來。又在宣代雲跟前,緩緩地雙膝跪下。

宣代雲看著弟弟跪在自己面前,也似成了半個木人一般,只愣愣瞅著,半晌,強笑著說,「這是幹什麽?就算你不舍得姐姐,這個禮,也等你坐船的那一天,你再行罷。起來。秋天了,地上涼,仔細凍著膝蓋,老了要受疼的。」

宣懷風緩緩地說,「姐姐,我是不會走的。」

宣代雲笑道,「這是孩子話。」

宣懷風說,「姐姐,我不是小孩子了。自己的事,只有自己知道。我就是喜歡男人的……」

宣代雲臉色陡然一變,尖聲道,「不是!你是被逼的!你是被壞人逼成這樣的!這都是那姓白的錯!殺千刀的!不得好死!天打雷劈!」

這淒厲聲音,直鉆到宣懷風心裏。

他本是一直忍著的,此刻心裏一痛,早就通紅的眼眶裏,迸出一滴淚來。

然而,他的語氣還是很緩慢,跪在他姐姐跟前,一字一字地說,「姐姐,我喜歡白雪嵐。」

宣代雲罵道,「閉嘴!閉嘴!你失心瘋了!」

宣懷風輕輕說,「我答應了他,我這一輩子,都跟著他的。」

宣代雲力竭聲嘶起來,「是他逼你說的!這下十八層地獄的豬狗不如的東西!他把你逼成了這樣!他把你害成這樣!爸爸!爸爸!你睜開眼睛看看啊!懷風被那個人,逼成了什麽摸樣?爸爸!這是你的親生兒子啊!你英雄了一輩子,怎麽就不睜開眼睛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