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宋壬急昏了頭,到了醫院,才記得往白公館打電話報告。

孫副官一接了電話,更是急得厲害,上天入地的找總長。

豈料白雪嵐今天知道孫副官是要和懷風一起出門吃大菜的,也就沒告訴他今天的行程,他和韓未央在華夏飯店見面這種私底下的事,又哪裏有不相幹的人知道,所以孫副官跑了好幾個衙門,竟是空跑。

等孫副官還在外面亂找,白雪嵐這邊,已經和韓未央見過面,回到白公館了。

一聽聽差說的消息,白雪嵐吃了一驚,催著司機直趕醫院。

火急火燎地趕過去,才發現電話裏所留的樓層,是婦女生孩子的那一層。

門外站了一群人,神色都茫茫的,聲音鴉雀不聞。

年亮富脖子上一個神氣的紅領結,歪到一邊,耷拉著腦袋。

宣懷風也在門外等著。

走廊放著兩條長椅,是預備病人家屬坐的。他卻並不曾坐,在一個墻角裏,背挨著墻坐到了地上,怕冷一般,拿兩只手抱著膝蓋,眼睛仿佛看著腳尖的方向,卻沒有焦點。

宋壬和幾個護兵在一旁守著,既不敢勸,也不敢問,就直挺挺站著。見白雪嵐風風火火地趕到,宋壬猛地一直腰,要想向前,又怕向前,都露著辦事不力的心虛。

白雪嵐只朝宋壬狠厲了一眼,就沒空理會他了,直奔著宣懷風去。

到了宣懷風面前,看見那早上還光潔可愛的額頭上,纏了一圈白花花的紗布,白雪嵐心裏就是一下抽痛。

這多災多難的寶貝,前陣子才中了毒,從醫院出來,才養了幾天?就又掛了彩。

白雪嵐半跪下來,試探著輕輕叫,「懷風?」

宣懷風沒應。

他臉上雪一般的白,眼神也不靈活了,魂魄不見了似的,看的白雪嵐也不安起來,只是更不敢胡亂驚動,按捺著擔心小聲喚著,「懷風。」

試著把手伸過去,握住宣懷風的手。

這一握,更是心痛。

宣懷風的兩只手,竟像冰似的冷,還在微微顫抖。仿佛感覺到白雪嵐手掌的溫度,他慢慢把眼皮擡起來,濃密的睫毛顫顫巍巍。

白雪嵐柔聲問,「你怎麽在地上坐著?起來罷。到椅上去坐,好不好?」

宣懷風搖了搖頭,又把眼睛垂下了。

白雪嵐微笑道,「那好,我陪著你一起坐吧。」

也不顧身上西裝是多高級的料子,在宣懷風身邊席地坐了,片刻,又問,「你頭上,疼不疼?」

他把這句話,很柔和耐心地問了三四遍,宣懷風才開口,說的卻是很輕很輕,「我這是自作孽,不可活。」

白雪嵐問,「你這話說的什麽?」

宣懷風怔怔說,「不是你的錯,是我心甘情願的。是我自作孽,不可活。」

白雪嵐便也是一怔。

今天既然牽涉年家,他大概是猜到發生了什麽,自問心裏也做好了準備,不外是水來土掩,兵來將擋。

只沒想到眼前宣懷風的情景,這失魂落魄的話,白雪嵐竟是心酸得承受不住似的。

白雪嵐眼眶一熱,也不顧這是醫院走廊上,抓著宣懷風的手,說,「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我們都沒錯。我們自有我們的活法。誰的閑話,你也不要聽。管他如何,總有我陪著你走到底的。」

宣懷風的手任他握著,也不動作,也不說話,連目光也沒有移動。

他像是一縷煙,只要呵一呵氣,就要吹散了。

白雪嵐撓心得不知如何形容,越發地不敢擅自動一動,不敢擅自說一個字。

兩人就在墻角裏坐著,兩相執手,那一方天地,就如透明地凝固了一般。

不知多久,手術室的門推來了,出來一個筋疲力盡的女醫生和兩個護士,對著年亮富低聲說了兩句什麽。

年亮富呆著臉,忽然嘎地一聲,嚎哭起來,「兒子!我的兒子沒了!」

宣懷風泥雕似的坐著,年亮富這一哭喊,把他驚過來,猛地從地上站起來,沖過去問,「姐姐呢?我姐姐呢?」

一個護士說,「孕婦醒過來了,她很虛弱呢。你要探望,可以進去,只不要讓她勞神。」

宣懷風轉頭,看著手術室上熄滅的燈,眼裏湧出一股要沖進去的沖動。然而兩腳,卻似有千斤重,那心頭的愧疚,仿佛都墜到了小腿上,壓得骨頭要斷了……

宣代雲躺在房裏的床上,披頭散發地,身上蓋了一床白被子,但她的臉,比被子還要白,兩只眼睛雖然睜著,但好像什麽也看不見。

耳邊仿佛有許多聲音,仿佛一時又安靜下來。

腦子裏有許多念頭,又一個念頭都抓不住。

她像屍首一樣躺在病床上,年亮富從外頭抹著淚走進來,站在床頭哭喪著臉說,「太太,我們的兒子,沒了。」說完,又嗚嗚地哭起來。

哭了一會,年亮富哽咽著說,「太太,這也不怨你。總之,是我沒這個福氣罷。如今我們歲數也不算頂大,該有的,以後總會有的。醫生說了,你流了許多血,要好好將養。太太,你怎麽不說話?太太,你我是這小人兒的父母,我心裏的難過,和你心裏的難過,是一樣的。太太,你說一說話,你這模樣,我看著心裏不安。」